【在现代诗里摇曳·思念的雪花】雪落无声忆东北

林林总总

作者:林林总总

美篇号：12957839

图片:来自网络

昨夜，窗外簌簌地响了半宿，晨起推窗，并非雪，只是风过梧桐，摇落一地枯叶的碎语。心里却无端地空了一块，仿佛那该落的雪，都落进了记忆的深处，落在那个地图上渺小如针尖、生命里却辽阔如原乡黑土地上的村落——黑龙江拜泉县的后山湾屯了。我的乡愁，便从这未落的雪意里，湿漉漉地漫漶开来。

记忆的帷幕，总被黑土地一场接一场的大雪拉开。那时的雪，是真正“封门”的。早晨醒来，木门推不开，从门缝里窥见一片瓷实而温柔的白光。父亲便从里面，用铁锹小心地挖，挖出条一人高的隧道。光涌进来，雪粉簌簌地落进屋里，带着凛冽而清甜的、属于旷野的呼吸。我们这些孩子，便如土拨鼠般从这雪洞里钻出去，一脚踩进齐腰的雪海，世界纯净得只剩下深浅不一的蓝与白，和肺腑间那口凉到透彻、又暖到心尖的哈气。

对于一个生长在关东黑土地上的孩子，雪不仅是风景，更是乐园，是疆场。而乐园的中心，是一架属于自己的爬犁。我痴迷它从高坡疾驰而下的风，那风会灌满棉袄，鼓起像帆，带来几近飞翔的晕眩。父亲怕我摔着，总不肯做。记不得是六岁还是七岁那个冬天，我再也按捺不住，偷了柴房的斧头，寻来几块木板，照猫画虎地砍削。斧头沉重不听使唤，一偏，便在虎口拉出道深深的口子；慌乱中砸钉子，锤子落在扶着钉子的拇指上，疼得眼前发黑，边一把泪一把血哭着继续干；最险是，只顾着低着头砸钉子，一抬斧子，忘了刃口朝上，一下磕在眉骨，血瞬间糊了半张脸，温热而黏腥，至今那道疤痕还子额头。我竟不觉得怕，只呆呆看着雪地上的红梅点点绽开。父亲闻声赶来，看见血人似的我和那不成形的木块，半晌，重重叹了口气。他终究拗不过我这混着血性与执拗的渴望。

后来，我便有了一架全屯最结实的爬犁。桦木的辕，柞木的底，父亲用火烤出优美的弧线。它载着我，呼啸过漫长的冬季，载着姐姐背我求医时的颠簸，也载着年少所有飞扬的梦。离开东北时，行囊简单，我却执意将它捆进行李的最上层。它陪着我，一路咣当着南下的火车，回到陌生的豫北平原。在那些没有雪的、干燥的冬天，抚摸它光滑的辕木，便仿佛又能触到北风的纹理，听见雪原的呼吸。

雪是严酷的，也是慈悲的。它封存生机，也窖藏温情。腊月一到，屯子里便响起年猪嘹亮的绝唱。那是隆重的仪式。邻里男人都来帮忙，女人们则在厨房里烧起冲天的大灶。新鲜的猪肉，热腾腾的，并不是入库，而是直接摊在院里干净的雪地上，用雪堆起来，然后浇上一瓢又一瓢井水。顷刻间，肉与雪冻成浑然一体，成了一座晶莹的肉山。当然，里面还可以冻着，鸡鸭鹅、粘豆包、冻饺子等，这样黑土地的冬天便有滋有味了。此后一冬，斧头便是钥匙，需要时，去这雪库里砍下一块。那肉味，有雪的清冽，紧锁着最醇厚的香。当晚，必定是沸腾的杀猪菜，血肠、白肉、酸菜在铁锅里翻滚，炕桌摆开，烧刀子烫热，男人们的脸膛在酒气与热气里红成关公。窗棂上冰花璀璨，窗内人声鼎沸，那热气能一直呵到心底，将整个寒冬都烘得酥软。

雪也封存着饥饿年代的甜。冻梨，是黑褐的，硬得像铁球。需用冷水“缓”着，待它周身结起一层透明的冰壳，敲开，里面便是一包蜜汁。有一年腊八，姐姐为给我解馋，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去几里外的供销社。回来时天色骤变，鹅毛大雪砸下来，几步外不辨道路。姐姐将我裹在她的大衣里，自己几乎是在雪地里爬行。到家时，她满脸青紫，手指僵直，棉裤膝盖处磨出两个大洞。母亲哭着用雪搓她的手脚，许久才缓过气来。那道为我在风雪中匍匐的伤痕，至今仍蜿蜒在她的小腿上，像一条永不融化的雪径，标记着爱与牺牲的纬度。

雪还是最妙的留白，让平凡日子生出画意与戏韵。冬日猫冬，家家爱凑牌局。输了的，不罚钱，只在额头贴白纸条。不一会儿，满炕便坐满了“白胡子老仙”，嬉笑怒骂，热气将纸条蒸得摇摇欲坠。手巧的老人，用红纸与刻刀，雕出繁复的挂钱，福禄寿喜，八仙过海，贴在门楣窗框。风一吹，哗啦啦响，像一片片彩色的雪花在舞蹈。年前那一个月，队部前广场上必会搭起戏台，请来的二人转班子，一开锣就是几天几夜。《王二姐思夫》《大西厢》，唢呐嘹亮，手绢翻飞。台下人山人海，站着看，雪地里跺着脚看，呵气成云。从初一秧歌队就出动了，锣鼓喧天，红绸绿扇，从这一个屯扭到那一个屯，扭进每一户的院子，把福气与热闹，直接扭到人家的炕头上。窗外是静默的、无垠的白，窗内是流动的、喧嚣的红，那色彩的对撞，是生命在严寒里最热烈的呐喊。

雪更是课堂。我们跟着吴老师，在烧得通红的铁炉旁，诵读“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炉火毕剥，映着吴老师两条过腰的大辫子，乌油油的，随着她讲课的节奏，在纤细的腰身后轻轻摆动，像两条温顺的黑鲤，游弋在知识的暖流里。下课了，男生们去雪地追踪野兔的足迹，那足迹在雪上是清晰的逗点，引向灌木丛中小小的、温暖的巢穴；我们用秫秸扎了滚笼，撒上谷穗，看麻雀蹦跳着进去，再懵懂地找不到出路。那些被雪擦亮的时光，连同一整个银装素裹的童年，都成了我精神原野上最初、最厚的底肥。

后来，黑土地的风雪，终究没能留住我们这株南迁的植株。姥爷闯关东扎下的根，因着老家河南“包产到户”的春讯，又被父亲决绝地拔起。离开那天，也有雪，不大，细细碎碎的，沾衣即化。我的爬犁被牢牢捆在卡车顶上，像一具温顺而沉默的东北狍子，它陪我回到豫北，看这里的麦苗过冬，只需一层薄薄的霜被；这里的雪，羞怯而短暂，落地即化，留不住一片完整的形状。

如今，我在这少雪的豫北油城，在暖气恒温的房间里，敲下这些关于冰雪的文字。手指温热，心底却时常泛起那片彻骨的寒凉——那寒凉里有爬犁板摩擦雪壳的锐响，有冻梨在齿间迸裂的清甜，有烧刀子滚过喉咙的灼烫，有姐姐背上混合着汗与雪的味道。我怀念的，岂止是雪？那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名为“故乡”的降落。它覆盖一切，又孕育一切；它封锁道路，又开辟心途。它用极致的冷，淬炼出极致的暖；用单调的白，反衬出生命所有的斑斓。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我闭上眼，看见无数的雪花，正从黑土地的方向，从七十年代的天空，纷纷扬扬，穿越时空，落在我此刻的睫毛上。它们没有重量，却压弯了我的思念；它们冰冷彻骨，却温暖了我全部的过往。原来，一个人生命的底色，早已经被童年那场最大最厚的雪，给定格了。往后的岁月，不过是在不同的天气里，反复描绘、不断思念那一片，最初的、永恒的银白。雪落无声，思念有声，那声音，是故乡深处，春风融化冰河时，第一声清脆的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