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一杯茶的暖

汪润康

　　冬，像一位冷峻的画师，执凛冽为笔，蘸寒气为墨，在天地间挥毫泼洒。一日深过一日的冷意，如细针轻刺，悄然渗入肌骨。风凝霜成刃，悬于半空，无声划过裸露的肌肤，带来微痛的清醒，也催生心底最深处的渴望——那一盏茶的暖，是寒夜里不灭的星火，是荒原上悄然萌动的春信。推门而入，抖落满身霜雪，目光便落向那红泥小炉。炉火跃动，如精灵低语，毕剥轻响中送出缕缕暖意。茶壶静坐其上，吐纳袅袅白气，似云雾缭绕的秘境，将一方小天地烘得静谧而安详。刹那万籁俱寂，唯余炉火映照的安稳，在热气升腾中缓缓弥散，如溪流润泽干涸心田，心头涌起一种近乎“岁月静好”的笃定与慰藉，仿佛所有疲惫与烦忧，皆在此刻悄然融化。

　　围炉煮茶之趣，不在酒宴喧哗，而在清雅自持。素瓷杯中，新茶初沏，茶汤微绿或浅黄，澄澈如琥珀，氤氲热气如纱如雾，缥缈梦幻。轻言浅语，如茶香缭绕，在空气中织成一曲悠扬的私语。推杯换盏间，暖意自指尖蔓延至肺腑，通达心窍，如春风拂面，温润而舒展。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大抵便是如此——于平凡处见深情，于琐碎中得温暖。独处之妙，则在于无需应酬闲言，只须凝神于一盏茶的光阴。茶气浮动，心事如烟，一饮一啜，竟似晤故人，一切尽在不言中。冬日这一杯热茶，是一场向着温暖的郑重奔赴。它褪去春茶的青涩，沉淀出醇厚深沉的力量，如智者低语，沉稳内敛。热流滑过喉间，无声渗入四肢百骸，驱散僵冷，抚平眉间褶皱。这暖意，是穿越时光的无声慰藉，是岁月深处最温柔的守候；围炉夜话的欢喜，如陈酿愈久愈香；甚或，只是忙碌人生中倏然停驻的一瞬，一人一茶，一隅光阴，便是众生最真实的“小确幸”，如夜空星辰，微光却足以照亮归途。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烫手的茶盏捧在掌心，热意如握暖玉，温润入心。轻呵一口气，吹散浮叶，小心啜饮一口——浓烈的苦涩如激流奔涌，瞬间占据舌面，令人皱眉屏息。然而转瞬之间，苦味退去，甘甜如清泉汩汩涌出，润泽干涸的味蕾。此时，茶之浓淡厚薄已非要紧，杯中翻腾的，是无形的人生况味：那些或平淡或炽烈的往事，皆被茶气唤醒，在氤氲热气中浮沉交织，凝成冬夜独有的默契与密码，如一部无字书卷，静待有心人解读。窗外不知何时飘起冷雨，敲打檐角，叮咚作响，如夜曲低吟。案头燃起一支幽兰香，清气浮动，如梦似幻；而口中茶意未散，唇齿留芳。鼻息之清与唇舌之甘不期相逢，竟撞出微醺般的欢喜，在心深处悄然奔涌，如春潮暗起，不可遏制。再煮一壶红茶吧。鲜红油亮的茶叶沉入壶底，炉火安分跳跃，执拗地舔舐壶身，似诉不尽的眷恋。凝望火焰与水的共舞，心上焦躁仿佛被蒸腾抽离，凝滞思绪如茶叶舒展、沉淀，终归澄澈安然，如一泓清泉，映照本心。至此方悟，“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真意，不过眼前一盏茶烟而已，如一叶扁舟，在茫茫人海中寻得宁静港湾。

　　难得的闲暇午后，蜷坐于暖意融融的角落，煮一杯茶气氤氲的香茗，任书页在指尖翻动，如蝶舞翩跹；信笔写下几行心绪，如溪流蜿蜒；或仅捧一盏热茶，静看窗外光秃的枝桠在薄阳中投下剪影，如一幅极简的水墨，任思绪虚度光阴……所有自在与恬淡，皆在缭绕茶香中悄然溶解，化作指尖流淌的舒缓脉动，如一首婉转的乐曲，从容而浪漫。若逢雪落，更是冬日独有的清欢。窗外雪花轻舞，如精灵无声覆上枝头屋檐，为大地披上银纱，静谧而神秘。炉上水汽升腾，壶盖叮当轻响，似应和雪落的节奏，奏起一曲天然的交响。此时若以雪水煎茶，当为至雅，虽未能亲尝“松上雪”的古意，然室内赏雪品茗，亦自有诗意天地。雪落无声，茶香袅袅，二者交织，仿佛将尘世喧嚣尽数隔绝，只余这一方温暖静谧，如独立的小宇宙，安然自足。寒气在外奔涌如潮，暖意在内流转如阳。茶与雪，便是这世界最纯净的笔墨，最清冽的慰藉，共同绘就冬日最动人的画卷，让人于凛冽中寻得心灵归所，如航船终抵避风之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