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种子,今天的森林】播种人

一枝笔

<p class="ql-block">昵称:一枝笔;美篇号:28637352</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童年的地理,是从父亲的手提包开始测量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个黑色的、边角磨出白色的旧公文包,是父亲身为乡干部的标准配备。它散发出的气味很复杂:新印文件的油墨味、田间泥土的干涩味、廉价香烟的残留味,还有总是和笔记本挤在一起的那个铝制饭盒里,隐约透出的、隔夜饭菜的微酸。这气味,构成了我对他职业最初的、也是最恒久的印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的办公室,一半在乡政府那栋灰扑扑的二楼,一半在我们家总是亮着台灯的客厅。我的很多个夜晚,是在一种独特的“背景音”中度过的——那是父亲翻阅纸张的沙沙声,是计算器按键清脆的哒哒声,是他压低声音接听电话时,反复出现的“路基”、“灌溉渠”、“补偿款”这些我当时完全听不懂的词汇。我的睡前故事,常常是他在灯下,用一支红色圆珠笔,在巨大的、铺满桌面的图纸上,画下一条条虚线和箭头。那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在我眼里就像一群静止不动的蚂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我并不觉得这工作有什么特别的光彩。它意味着数不清的夜晚和周末的消失,意味着他回到家时,裤腿上总沾着不知哪个村的黄土,眉头锁着化不开的疙瘩。母亲的抱怨偶尔会飘进我耳朵:“就你忙,家里什么都指不上。”“那点工资,操着全县的心。”我则更羡慕同学的父亲,能带他们去城里新开的游乐场,能准时出现在家长会的前排。我的父亲,他的时间似乎永远被那个叫“乡里”的巨大黑洞吸走了,留给我的,常常只是一个疲惫的背影,和那个永远散发着复杂气味的公文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心里,悄悄埋下了一颗混杂着些许委屈与疏离的种子。它包裹着的,是对父亲“缺席”的不解,是对他口中那些“大事”的漠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颗种子的外壳,在我初二那年,被一次意外的事件敲开了一道缝。那个夏天,全乡动员修一条连接三个偏远村的公路,父亲是负责人。工程卡在了一个“钉子户”上——王大爷死活不同意门前的老柿子树被移走,那是他父亲种下的。父亲连续去了一个星期,都黑着脸回来。那个周末的清晨,他忽然对我说:“走,跟我进山转转,别老窝在家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我第一次,不是为了玩,而是跟着他“工作”。我们走了很久的山路,才到了施工现场。搅拌机的轰鸣、人们的呼喊、裸露的红色山岩,一切都粗粝而陌生。父亲没先去指挥部,而是带我拐进了王大爷家低矮的院子。他没有再说大道理,只是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那棵苍老的杏子树下,听着王大爷用方言激动地比划,讲这棵树怎么在饥荒年结果救了全家,讲他父亲临终前的叮嘱。父亲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递过去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烟雾和山间的晨雾混在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父亲站起来,围着那棵树走了好几圈,又和旁边的技术员低声商量了很久。最后,他对王大爷说:“老哥,路还得修,但您这棵树,我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它留着,就当给这条路,留个歇脚的凉荫,留个念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程的路上,父亲很沉默。快到家时,他看着远处蜿蜒的山脊线,忽然说:“看见了吗?我们画的每一条线,推的每一座山,铺的每一段路,对图纸来说,只是一个标记。但对生活在那条线上的人家来说,可能就是一棵祖传的树,一片祖坟,或者每天看惯了的风景。我这工作,有时候不是在画线,是在这些‘舍不得’之间,找一条尽可能大家都还能走下去的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风很大,吹得他的衬衫鼓起来。我侧过头,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他的脸,黑,糙,眼角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但那一刻,他望着大山的眼神,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柔和。童年那颗“疏离”的种子,在带着山风与尘土气息的湿润空气里,内部有什么东西,轻微地“咔”了一声,裂开了。我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父亲公文包里那些枯燥的数字和线条背后,连接的竟是如此具体而温热的人生,他的奔波与疲惫,是在掂量、平衡、缝合这些千差万别的“人生图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真正的破土,是在几年后我高考结束。填报志愿前夜,父亲少有地没有加班。他泡了两杯茶,从书柜最底层,抽出厚厚一摞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旧图纸,铺在餐桌上。那不是什么宏伟的蓝图,而是十几年间,全乡各个村落、水库、道路、小学最初的手绘勘测草图。纸张已经泛黄,上面有铅笔反复修改的痕迹,有雨水浸染的晕斑,还有他当年标注的、如今看来颇为稚嫩的数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用手指,慢慢划过那些线条。“这是张家坳的第一条机耕路,画这图时,你才三岁,为这路线,我和老村长吵了三架。”“这儿,原来是个死水塘,现在是小学校的操场。”“你看这个拐弯,多绕出去三百米,就是为了避开那一片老坟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昏黄的灯光下,他一张张地讲,声音平静,像在讲述庄稼的收成。我忽然听懂了。他毕生伏案描绘、奔走呼号的,从来不是政绩报表上冰冷的里程与数字。他是在这片厚重的乡土上,为无数人的生计、记忆与未来,小心翼翼地勘测一条条可以通行的路径。他是一名播种人,播下的不是禾苗,而是“通路”的希望、“灌溉”的可能、“安居”的预期。这些种子撒在现实的荆棘与利益的石缝间,生长得缓慢而艰难,需要无穷的耐心、妥协甚至委屈去浇灌。他盼着的,不是立刻的参天大树,而仅仅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脚下的路能稍微好走一点,生活的选择能稍微多一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心中那片由委屈与不解构成的荒原,顷刻间被这迟来的理解所淹没,继而,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愧疚与骄傲的土壤迅速生成。那颗早已裂开的种子,终于将柔韧的根须,深深扎进了这片土壤,向着名为“理解”的光亮,猛地挺出了茎叶。我忽然明白了他身上那种混合气味的全部意义:那是一个将双脚踩进泥土、双手触碰最真实的生活难题的人,所无法避免的气息。那是一种“在场”的气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没有成为乡干部。我的人生走向了更书斋的方向。但在无数个人生的关口,当我面对复杂的课题、需要平衡多方意见的合作、甚至仅仅是处理生活中棘手的矛盾时,父亲在灯下画图的侧影、他在山风中说的那句话、他图纸上那些为了一棵树一座坟而弯曲的线条,就会异常清晰地浮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当年播下的,关于“在现实中寻找可能路径”的种子,早已在我生命的旷野里悄然成林。这片森林没有哗哗作响的树叶,它沉静而坚韧,教给我的不是征服,而是勘测;不是强硬的笔直,而是审慎的弯曲;不是在蓝图上天马行空,而是在大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地丈量与缝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当我用另一种笔,在学术的“图纸”上试图描画理解的路径时,我深知,我的起点,始终是那个弥漫着复杂气味的童年,是父亲用他沉默的行走,为我绘制的第一张人生等高线图。他是一名播种人,将责任的种子撒向乡土;而那片种子长出的森林,其最深远的一条根脉,悄然延伸,荫蔽了我此后全部的旅途。</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