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江心一蓑立古今

真常应物

       时值晚秋与初冬的缝隙，我立在这初冬的汀江畔，晚秋最后一丝温存，与初冬最初的清冽，正进行着一场细腻的交接。

       风从江面拂来，带着水汽特有的凉，却又似不忍拂去岸边枝头上那几簇倔强的秋叶，晚秋的余韵浸在岸上人家的灯火里，泛着蜜蜡般温润的光，仿佛凝着白日未散尽的暖意。

       而初冬的先声，已悄然沁入肌骨，像一匹半透明的绡纱，从墨蓝的夜空垂落，笼罩四野，水面偶有枯叶旋落，触起极微小的涟漪，那凉意便随着水波，一圈圈漫开。

       我虽立于江畔，可我的神思却早已化作一叶想象中的扁舟，悠悠荡向江心。

       那江水的凉意，真真切切地从想象中漫上来，浸透了意念的“船舷”。一件由夜色与露水织就的无形的蓑衣，轻轻披在了我的肩头。我就这样，成了自己思绪之舟上，那个沉默的、目光苍老的蓑笠翁。

       我的“舟”，就这样横在了时间的江心。

       左岸，是记忆，或是说，是历史透过祖父浑浊的讲述，在我脑海里显影的画卷。那里，灯火是稀薄的，怯生生的。是油灯盏里将尽未尽的一豆昏黄，在茅草屋檐下艰难地抵抗着无边的夜；是渔火星星点点，微弱得照不亮三尺外的水面，却要为一个家庭的暖饱，在寒风中死死守住那一点光。那光里，是看得见的清苦，是摸得着的寒凉，是一个时代沉重的呼吸。

       那时的江岸，沉默而贫瘠，像一册被水浸透的、沉重得翻不开的线装书。

　　右岸，是今夜。一片璀璨的、铺天盖地的光的海洋。高楼是竖起的巨大灯箱，通体流转着金与银的辉光，倒映在江中，犹如倒悬的星河。霓虹是跳跃的，不知疲倦的，将“繁荣”、“发展”、“未来”这些巨大的词语，用最直白的光的符号，一遍遍书写在夜幕上。

跨江大桥如一道镶满钻石的巨弓，车流是永动的光矢，带着速度的呼啸，射向对岸更远的繁华。

这光是自信的，带着一种近乎喧嚣的宣告。它不再为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而是为了勾勒一个时代的雄心与轮廓。

       而我，这臆想中的蓑笠翁，就泊在这光与暗的史诗中央。

       脚下是永恒的逝水，它从七十年前那片贫瘠的滩涂流来，裹挟着往昔的叹息、汗滴与未曾磨灭的火种，途经我，又毫不犹豫地奔向百年后那个我无法亲眼目睹的、更辉煌的渡口。

       江风微微，水波不兴，可我却听见了水声里层层叠叠的呜咽与欢歌。这流淌本身，就是最宏大的传承——它不挑选，不评价，只是沉默地承载一切，将破碎的渡向完整，将微弱的渡向强大，将我们这一代人胼手胝足垒起的基石，渡向子孙后代即将起飞的广厦之巅。

      时代是浩荡的风，物质是两岸更迭的风景。从茅屋到广厦，从木舟到巨轮，从求得一餐饱饭到追寻星辰大海，这其间的天堑之变，竟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一双眼睛的见证之下。

      我这身蓑笠，曾是为了抵御生活的凄风苦雨；今夜披上，却像一件与历史对话的庄严礼服。我手中无竿，心中却垂下千丝万缕的思绪，垂入这时间的深流。

      我钓不起任何有形之物，却仿佛与江底每一个时代的灵魂——那些我的先辈，那些未曾谋面的奋斗者与牺牲者——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跨越时空的通灵。

      有幸啊，生于这华夏！得见这沧桑巨变！我这叶扁舟，我这身蓑笠，在这历史的长卷中，不过是一滴墨、一根线。然而，正是无数如我这般微小的存在，用生命划过水面，才让这传承的江水，永远波澜不息，向着更浩瀚的光明，奔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