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市，我灵魂的原乡

紫依

文/紫依

在遥远的北方，风裹着雪花儿掠过窗棂时，偶尔会有人问起我的来处。我向来答得干脆——磨市，可只有自己知道，那斩钉截铁的语气里，藏着多少欲盖弥彰的心虚。老家究竟在哪里？我在无数个寒夜孤灯下悄悄问过自己无数遍，答案早已刻进骨髓，回望时满是思念。

磨市是南方一隅的小镇，它不大，小到一条街就能串起我所有的童年。

老屋的板壁是我的天然画布，用木炭画的太阳歪歪扭扭，边缘晕着炭沫的温度，却在记忆里永远明亮滚烫。门前的青石板被几代人的脚步磨得温润如玉，每一道深浅不一的纹路里，都盛着旧时的月光，映着我追逐萤火虫的小小身影。

那时的时光慢得奢侈，慢到我愿趴在门槛上，不厌其烦地数天上数也数不清的星星，能听清老井里泉水汩汩冒出的轻响，能闻到可以飘出院外好远的腊肉香，那是外婆入冬后腌好的年味儿，肥瘦相间的腊肉高高的挂在火塘上，经霜风一吹，烟火漫熏，油脂慢慢渗出，混着柴火的烟火气飘满整条街。耳畔也总绕着乡音，街坊邻里擦肩而过时喊一声“小伢儿，又在疯跑哟”，还有外公坐在竹椅上，用带着磨市腔调的方言给我讲古早的故事。他总捏着一根长长的旱烟杆，指腹熟练地捻起烟丝填进铜烟锅，“啪”地划燃火柴点上，烟丝燃烧的“滋滋”声里，火星在暮色里一明一灭，像坠在黑夜里的星子，抽罢，他会对着鞋底轻轻磕磕烟锅，烟灰簌簌落下，那股醇厚的烟味混着软糯的乡音，漫过竹影，淌在童年的每一个日子里。

磨市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盛满了我最纯粹的欢喜，连空气里都飘着外婆灶台边的烟火气，混着竹园的清芬与外公旱烟的醇厚，成了我此生最难忘的气息。

后来，拆迁的消息像一把钝刀，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里骤然落下，一点点割裂了我与故土的根脉联结，像秋风翻过的书页，找不到往下读的那一页。

之后每次回去，只能站在记忆里看老屋该在的地方，一遍遍张望。脚下是冰冷陌生的柏油路，眼前是整齐而疏离的崭新楼房，我连靠近老屋原先位置的勇气都没有。那里早已没有了熟悉的木门槛，没有了板壁上歪扭的太阳，没有了青石板沁人的温度，没有了外公外婆隔着院落喊我“小伢儿，回家恰饭哒”的悠长回响，更没有了我和小伙伴跳方方、踢毽子、捉迷藏时，漫过整条街的欢笑声。

唯有在心底深处，老屋的模样依旧清晰，它很老，枯槁的身形稳稳扎根在土地里，却能撑起每日袅袅升起的炊烟，撑起我整个童年的安稳。此刻，只要伸手，仿佛就能触到门框上被岁月磨得斑驳的木纹，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外公坐在竹椅上的身影。

竹园旁那口老井还在，泉水依旧汩汩冒出，寂静里一定盛满了我的思念。用石头凿出的洗衣盆还在，只是捶衣声早已从青丝高绾的喧响，变成了白发垂落的静寂。竹梢上跳来跳去的喜鹊叽叽喳喳，像是含着半句不愿说出的秘密，那秘密里，是否也藏着对旧时光的眷恋？我望见了举向天空的烟囱，那缕外婆用一生勤劳升起的炊烟，似乎依然在风中轻扬，而外公旱烟的醇厚气息，仿佛也随着炊烟，漫过竹园，漫过岁月。

只是，长大的我早已离开，外公外婆却永远躺在了竹园深处，静静守望，而我，自离开后再也没能回到他们身边。

我常常在梦里回到磨市，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梦里的阳光还是那样暖，青石板还是那样滑，外公外婆的笑容还是那样慈祥。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仿佛我从未离开。

可醒来时，窗外是北方凛冽的寒夜，月光清冷，故乡只在遥远的思念里，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岁月茫茫。

磨市，你本就生得山清水秀，努力拼搏过的模样应该是今天这般美好，曾经虽已面目全非，但我会寻着甜糯而亲切的乡音，寻着可以飘过一条街的腊肉香，再次归来，只怕我已是匆匆而过的旅人。

磨市，我的根脉在这里，是刻在骨子里的名字，但在我渐长的年岁里你越来越远，终究成了我灵魂出发的地方，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原乡，你给予我的暖、那缕腊肉香、那亲切的乡音、我的心里永远永远记得。

回去的念想，从未在心底熄灭，像簇微弱却执着的火苗，烧灼着对磨市的思念。只是我清楚地知道，那个我记忆中的磨市，早已不在了。但它还叫磨市。

磨市，它已不认识我，就像我站在陌生的街巷里，找不到一丝熟悉的痕迹，连风的味道，都变得陌生，只有抽象的情思与我越缠越紧，于是，回去的脚步，一次次在犹豫中迟了又迟，只留下无尽的思念，在北方的寒风里，飘飘荡荡，飘向遥远的南方，飘向那个名为磨市的，我灵魂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