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口茶盏，初冬絮语

大漠孤烟

缺口茶盏，初冬絮语

时光如溪，默然淌过四季的河床，十二月便踩着清冽的风，漫进了岁末的光景里。连续十余日的晴好，横跨了十一月的秋意与十二月的冬寒，像时光捻起的一弦絮语，将余温与疏朗，织成藏有新生的过渡。

清晨洗漱罢，我拾掇好露营的家什，驱车来到象江堤畔的老地方，铺席煮茶。温煦的暖阳覆落肩头，熨帖了初冬的微凉。初冬从不是季节仓促的转场，而是时光特意的留白——是深秋与寒冬在天地间的私语，丝丝缱绻；是暖阳与冷风在旷野上的默契共舞，翩翩优雅；更像生命里那些不疾不徐的等待，那些介于告别与相逢间的温柔沉淀。我抚了抚茶席边缘磨旧的纹路，这是无数个晴晨与寒朝留下的印记，瞥见席边草茎裹着的细小白霜下，竟隐着一星浅绿，一如心底那份默然的凝望，在清冷里也藏着暖的期许，待喧嚣褪去，便让世界与内心一同显露出最本真的从容。

此刻岁月似被无形的手轻轻按住，天地俱静，心安如许。心隅里，一簇炉火正无声燃着，驱散了所有寒意与惶惑。这炉火从非虚妄的慰藉，是心底羁绊的具象：是远方包裹里捎来的干花，还留着异乡的风；是旧年围炉夜话时，杯盏相碰溅落的半滴余温；是窗台上那盆绿植，叶尖刚冒的新芽正攒着向上的劲。纵身披风霜，这份向内而生的安稳，亦足以抵御世间所有飘摇，还悄悄孕着来日的甜。

瑶山秋茶在盏中缓缓舒展，叶尖坠着的水珠，像琥珀坠入碧潭，悠悠沉向杯底。指尖摩挲着杯沿那道细缺口，釉面被岁月磨得发暖，唯有缺口处带着瓷骨的凉——那是去年冬夜，候远方来电时不慎磕出的痕迹，抬眸望澄澈茶汤，忽见叶底竟蜷着一芽未展的新叶，闲适与明朗便如晨露，混着一星生机悄悄沁入心脾。

这份安稳，恰是初冬的秉性：不似春的张扬，不似夏的炽烈，也不似深冬的凛冽。它以禅意的姿态，引着我们在冷暖交织中寻得内心的中道——不被寒凉蚀骨，不被温热迷眼。杯盏轻晃时，茶汤里漾出云影，也漾出那些隔着山海的晨昏，澄澈如泉，恒久如阳，更藏着新叶舒展般的温柔期许。

茶过三巡，盏中滋味渐淡，褐黄茶渣蜷缩在杯底，像被时光反复摩挲的旧信笺，褪尽了墨色里的醇厚，却仍裹着几分茶芽的清润。曾俯身想从茶渣蜷曲的褶皱里，拾回半分初沏时的甘冽，此刻却忽而了然：它们的归宿，从来不是这方寸瓷盏。起身踱至堤边花丛，将茶渣轻倾入湿润泥土时，指尖忽被杯底那道细缺口硌了一下，冰凉的瓷棱擦过指腹，心也跟着猝不及防地抽了一瞬——前些时候收到儿女那条投资失败的信息，连同去年磕出缺口时没来得及收好的怅然，竟全在这一瞬涌了上来。风恰好掠过花丛，带起泥土里新翻的潮气与茶的余韵，清润的气息拂过指尖，那点突兀的钝痛与翻涌的惦念，便像被暖阳晒化的霜花般，悄然消融了。褐色碎屑混着残余的茶气，像一声低低的喟叹，沉进土壤深处，恰好落在一株嫩草的根须旁。

风掠过花丛时，带起泥土里新翻的湿意与茶的余韵，拂过我攥着杯沿的指尖。而此刻，茶渣正以缄默的姿态，在泥土里与草木的根系相拥，把曾浸润过岁月的醇厚，悄悄还给了大地，也喂饱了草尖那点怯生生的绿。就像那些落在心底的惦念，不必挂在嘴边，不必系在行囊，只消沉潜下去，便会成为生命里最绵长的滋养，孕出重逢的甜。

风裹着凉意掠过枝头，秋日最后一片枯叶，像倦极的蝴蝶，悠悠飘落。它哪里是时光随意投递的信笺？分明是生命关于“归藏”的注脚：从抽芽到葱茏，从泛黄到飘落，它的退场从不是消散，而是以另一种姿态融入大地怀抱，为枝桠间已鼓胀的芽苞积蓄力量。它告别枝头的弧度，悠悠旋落，像极了无数次站在巷口目送儿女时，他们转身渐远的模样，藏着人生对“安放”的答案——不是终结，是将绚烂化为沉默的养分；不是消逝，是让存在以另一种形式延续。我们总执着于挽留枝头新绿，却忘了枯叶归土，才是生命最深的安然：就像牵挂的人虽在天涯，却早把思念织成了彼此生命里的温床，孕着来日相拥的暖。

斜阳漫过，在肩头描出金色轮廓，也照亮了路边冬青新发的细叶。我低头看指腹，那道被瓷棱划出的白痕已隐成淡红，像旧信笺上褪色的邮戳，悄悄淡成了一抹浅痕。再看漫在身上的暖光，它不似盛夏的灼目，只如母亲的手，轻拂过世间万物。这温柔里藏着自然的智慧：真正的守护从非声势浩大的裹挟，而是克制的、绵长的陪伴，是在清冷里悄悄孕育生机。就像冬阳不骄不躁的馈赠，就像心底那份不喧嚣的牵挂，不多一分灼烫，不少一分暖意，刚好熨平岁月褶皱，也刚好滋养了心底的期许，一如炉火的暖，茶汤的醇，落叶归根后芽苞待放的安然。

太阳攀至中天，光线渐生微灼，我收拾起茶具回家。刚想跨步上车，一枚绿皮球骨碌碌滚到脚边，抬头一看，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缓缓走来。我拾起球瞥了一眼，发现上面沾着一点褐色茶屑，我轻轻把它吹落，把球还给了他，他又咿咿呀呀的往年轻妈妈那边去了。我钻进车里，启动了引擎。行进间，初冬的絮语仍在耳畔低回：风掠过堤岸时捎来泥土里茶渣混着草芽的气息，枝头新添的空寂里藏着落叶的余温与芽苞的蓄力，肩头的暖阳正慢慢移向身后，而那份心底的暖意，却像沉入土壤的茶屑、归于大地的枯叶，更像草尖那点浅绿、枝间那枚芽苞，早已在岁月的留白里，随那缺口茶盏的余温，悄悄埋下了来日重逢与新生的伏笔。缺口是时光的掌纹，茶盏盛着未说的惦念。初冬的风拂过堤畔，所有翻涌的牵挂，都化作了岁月里最温柔的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