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秦腔博物馆游记

王福强

<p class="ql-block">博物馆门口那方古朴的巨石,沉默如一位卸了妆的老生。星期天的阳光澄澈,落在“秦腔博物馆”几个凿刻的大字上,泛起微微的金晕。我左手搀着母亲,右边是牵着女儿手的夫人。三代人,就这样走进了八百里秦川的喉咙深处。</p> <p class="ql-block">馆内光线沉静,仿佛自有一种节奏。迎面是一整面脸谱墙,赤红黛黑,金银交错。女儿挣脱夫人的手,小跑过去,仰着头,手指在空中虚描那些飞扬的线条。“妈妈,这个在笑,这个在哭!”她清脆的童音,像一粒小石子投入深潭。母亲缓缓走近,眯起眼,轻声念出几个名字:“这是关羽,忠义千秋……这是包拯,铁面无私。”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久违的、近乎吟唱的调子。那些脸谱在她眼中,或许不是静止的图案,而是活过的、正在呼吸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步入展厅深处,玻璃柜中陈列着一件戏袍,杏黄色的底子,金线绣成的团龙已有些晦暗,但龙睛处的黑珠,依旧灼灼地看着我们。母亲忽然不动了。她隔着玻璃,极轻地抚摸着那件袍子的轮廓,像是怕惊醒一个古老的梦。“我小时候,你外婆村里唱大戏,台子上就有这么一件,差不离。”她顿了顿,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那龙绣得……像是要腾云驾雾下来。”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母亲变回了那个挤在人群里踮脚张望的小女孩,台上锣鼓铿锵,照亮她稚嫩而兴奋的脸庞。时光在这里叠印,六十年的光阴,薄得像一张透光的宣纸。</p><p class="ql-block">女儿却被不远处一个互动屏幕吸引了去。屏幕里,花旦的水袖正迤逦飞舞。她模仿着,扬起手臂,手腕生涩地转动。夫人含笑看着,上前一步,轻轻托住女儿的手肘,引着她做出一个更婉转的姿势。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光柱里微尘浮游,将她们母女的身影笼罩在一团柔光里。一个教,一个学,没有言语,只有手势与眼神的传递。这何尝不是一种更古老的传承?比任何唱腔和身段都更根本,那是生命与生命之间温柔的接力。</p> <p class="ql-block">转过拐角,一整套锣鼓铙钹寂静地悬在架子上。我仿佛能听见那静默中蓄势待发的雷霆:板鼓的脆响,大锣的轰鸣,铙钹相击时溅出的金属火星。这粗犷的声响,是秦腔的骨血,是黄土高原胸腔里滚过的叹息与呐喊。女儿好奇地想去摸一旁陈列的马鞭,被我轻轻拉住。她抬头看我,我摇摇头:“有些东西,我们看着就好。”它们属于那个野性、率真、用尽全身力气去悲喜的时代,而我们,已活在另一套更含蓄、更迂回的表达里。</p><p class="ql-block">最后,我们停在一幅巨大的老照片前。是某个乡村戏台,台下万头攒动,台上人影绰绰,背景是苍茫的远山。人潮是模糊的,远山是清晰的;热闹是瞬间的,大地是永恒的。</p><p class="ql-block">“回吧。”母亲轻轻说了一句。</p> <p class="ql-block">走出博物馆,夕阳正把城市的轮廓镀得柔和。来时的路,似乎有了不同的意味。女儿忽然甩开我们的手,跑到前面一小块空地上,转过身,摆了一个极不标准却无比认真的“亮相”姿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旋律。我们一愣,随即都笑了。母亲的眼角漾开细细的纹路,像风吹过湖水。</p><p class="ql-block">回程的高铁车厢里很安静。我向旁边看去:母亲靠着窗闭目养神,夫人搂着已睡着的女儿。秦腔那高亢的声腔似乎还在耳膜上残留着细微的震动,但那震动,已渐渐沉入心底,化为一片温热的宁静。</p><p class="ql-block">我们带不走那块土地上的任何一件遗物。但我们带走了别的东西,母亲眼角闪过的光,女儿笨拙却真诚的模仿,还有那件杏黄戏袍上,一条曾渴望腾云、最终栖息在玻璃后的龙,所投给我们的、深深的一瞥。</p><p class="ql-block">那便是根。喧哗的、沉默的、代代相传的根。它不在博物馆的玻璃之后,而在我们离开时,悄然续上的、那一脉呼吸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