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影流光里的人生况味 17

沈林成

荔波的晨雾还未散尽，小七孔桥的青石板上已印下零星足迹。这座横跨响水河的古桥，以七孔连环的精巧身姿，在喀斯特地貌的映衬下，活成了游人镜头里的永恒。桥身爬满的藤蔓是时光织就的纱幔，桥下潺潺流水裹挟着苔衣的清香，每一滴水珠坠落都似在诉说百年的温婉。

我们踩着湿润的石板穿行，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快门声与惊叹声，导游的讲解声在人群中忽隐忽现，勾勒出这座桥作为茶马古道要冲的过往。彼时我以为，这便是山水与人文交融的极致，却不知前方的山路正藏着另一种人生隐喻。

沿着依山而建的栈道缓缓上行，山势渐显雄浑。若说小七孔所在的山谷是位巧笑倩兮的佳人，那大七孔风景区便是位器宇轩昂的壮士。远处的喀斯特峰丛如利剑般直插云霄，岩壁上的褶皱是岁月刻下的年轮，阳光斜照时，明暗交错间更显苍劲。脚下的樟江支流一改小七孔的温婉，水流虽不及汛期湍急，却也带着穿岩破石的力道，在河谷间冲刷出深浅不一的碧潭，宛如大地镶嵌的翡翠。

同行者纷纷驻足拍照，感叹这壮美的山水画卷，我却在这景致的切换中，隐约觉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世间美景，原也分两种模样，一种是众星捧月的精致，一种是独步天下的壮阔。 行至山谷深处，一座天然石桥赫然出现在眼前，便是大名鼎鼎的“天生桥”。这座由碳酸钙沉积与流水侵蚀共同造就的奇观，桥高七十余米，桥洞宽二十余米，宛如天神遗落在人间的玉虹，横跨于湍急的溪流之上。

站在桥底仰望，岩壁上垂挂的钟乳石如帘幕般垂下，水滴从石尖坠落，在潭中激起圈圈涟漪，叮咚作响如天籁。阳光从桥洞顶端的缝隙中漏下，在水雾中形成一道道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岩壁上那些亿万年形成的纹理。同行的小朋友惊呼“神仙桥”，我却在这自然的鬼斧神工前默然——小七孔桥的美，是人力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而天生桥的雄，是自然独力创造的传奇，前者需人呵护，后者却能自存千古。

为了更亲近这片山水，我们登上了当地村民撑划的竹筏。竹筏由六根粗壮的楠竹捆扎而成，船头插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船工手持竹篙，轻点河床的礁石，竹筏便缓缓前行。穿行在青山碧水间，两岸的岩壁仿佛伸手可及，崖壁上的灌木与藤蔓随风摇曳，偶尔有白鹭从水面掠过，惊起一圈圈涟漪。

船工告诉我们，汛期时这里的水流异常湍急，竹筏无法通行，只有在这样的枯水期，才能享受到这份宁静。我坐在竹筏中央，看阳光在水面洒下细碎的金光，听船工哼唱着当地的布依族山歌，忽然想起方才走过的小七孔桥——那里的竹筏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游人需循着指定的路线前行；而这里的竹筏，却能随波逐流，自有一番自在。

行至一处开阔水域，船工指向不远处一座崭新的七孔桥，笑道：“那是新修的观光桥，常有人把它当大七孔古桥呢。”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座桥通体由钢筋混凝土建造，七孔的造型与小七孔桥颇为相似，桥面宽阔平坦，供游人通行休憩。同行的朋友果然惊呼：“原来这就是大七孔桥，看着比小七孔桥气派多了！”船工闻言哈哈大笑，解释说真正的大七孔古桥在下游，因为位置偏僻且桥面较窄，早已不是主要的观光点，只有少数懂行的游客才会特意前往。

这番话让我心头一动，便向船工打听了具体位置，决定返程时一定要去寻访这座“失落的古桥”。 告别船工，我们沿着河谷栈道返程，一路寻寻觅觅。相较于大七孔风景区的壮阔与天生桥的震撼，通往古桥的路显得格外清幽。栈道旁的灌木长得越发茂密，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偶尔能听到鸟鸣与虫嘶，却鲜少见到其他游人。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的河谷突然开阔，一座青石板桥横跨在水面上，桥身虽不及小七孔桥精致，却也透着几分古朴的韵味——这便是大七孔古桥了。 站在古桥前，我忽然明白了为何它会被多数游人忽略。这座始建于清道光年间的古桥，桥长四十余米，宽近五米，同样是七孔造型，却没有小七孔桥那样保存完好的栏杆与桥亭，桥面的青石板也因常年雨水冲刷而略显凹凸不平。

桥的两端没有规整的观景台，只有杂草丛生的河岸，若不是桥侧石碑上“大七孔古桥”的题字，恐怕真会被当作一座普通的乡间石桥。我们六个寻访者静静地站在桥上，没有快门声，没有惊叹声，只有樟江的流水从桥下缓缓流过，带着岁月的沉静。 同行的王老师感慨道：“同是七孔桥，命运真是天差地别。小七孔桥人山人海，这里却门可罗雀。”这话不假，方才在小七孔桥，我们需侧身才能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桥边的商铺摆满了纪念品，叫卖声此起彼伏；而此刻的大七孔古桥，只有我们六人，外加一位在桥边垂钓的老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蹲下身，触摸着桥身的青石板，指尖传来的凉意中带着岁月的厚重。桥面上有几处修补的痕迹，显然是后人做的维护，却也尽量保留了古桥的原貌。桥洞下方，水流平缓，清澈的水面倒映着桥身的影子，与远处的青山构成一幅宁静的画卷。 “其实它以前也热闹过。”垂钓的老人见我们好奇，主动开口说道。老人是附近村寨的村民，姓王，今年七十多岁了。

他说，在没有修新公路之前，这座大七孔古桥是连接黔桂两地的重要通道，茶马古道上的马帮、往来的客商都要从这座桥上经过，桥边曾有不少商铺与客栈，热闹非凡。后来公路修通，古桥逐渐被废弃，直到近些年开发旅游，小七孔桥因造型精致、保存完好而声名鹊起，成为旅游热点，而大七孔古桥因为位置偏僻、桥面狭窄，渐渐被人遗忘，只有当地村民还会偶尔来这里垂钓、洗衣。“就像村里的老人，年轻时再能干，老了也会被年轻人忘了哟。”

老人的话带着几分沧桑，却也透着几分豁达。 坐在古桥边的石阶上，听着王老讲述古桥的过往，我看着不远处小七孔景区方向传来的隐约人声，忽然想起了人生的两种境遇。

小七孔桥，就像那些年少成名、一生顺遂的人，凭借着出众的天赋与恰到好处的机遇，成为众人追捧的焦点，一生都活在聚光灯下，享受着掌声与赞誉。他们的人生精致而耀眼，却也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护，就像小七孔桥的青石板，每一次游客的踩踏都需要定期修缮，才能保持那份完美。

而大七孔古桥，更像那些一生坎坷、默默无闻的人。他们或许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往，就像古桥当年作为茶马古道要冲的热闹，却因时代的变迁、境遇的流转，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他们没有小七孔桥那样的精致外表，却有着更为厚重的人生积淀。桥面的凹凸不平，是岁月留下的勋章；桥身的斑驳痕迹，是风雨洗礼的见证。

他们不需要众人的追捧，只需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静静地承载着岁月的重量，就像这座古桥，即便游人稀少，依然横跨在樟江之上，为偶尔经过的村民提供着便利，也为懂得它的人展现着独特的韵味。 夕阳西下时，我们告别了王老，踏上了返程的路。

回望大七孔古桥，它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却在我心中愈发清晰。小七孔桥的精致固然令人赞叹，但大七孔古桥的沉静更让我动容。这世间的人生，原也如这两座桥一般，各有各的境遇，各有各的精彩。有人如小七孔桥，鲜衣怒马，一生风光；有人如大七孔古桥，洗尽铅华，默然坚守。没有哪种人生更好，重要的是在自己的境遇里，活出应有的姿态——精致时不骄不躁，坚守时不怨不艾。

车窗外，荔波的山水渐渐远去，小七孔桥的倩影与大七孔古桥的轮廓在脑海中交织。忽然明白，旅行的意义从来不只是看风景，而是在风景中看见自己，看见人生。那些桥影流光里的故事，那些山水间的隐喻，终将化作生命中的养分，让我们在往后的岁月里，既能欣赏精致的美好，也能懂得沉静的珍贵，在不同的境遇里，都能活出属于自己的厚重与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