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影的献辞

楚汉

光是有脚的，茸茸的，淡金色的。它来时，先蹑足穿过屋后那片薄雾氤氲的林子——穿过交错的枝桠，便被裁成丝丝缕缕的金线；吻过颤动的叶尖，便惊起一串碎钻般的露；最后从密密的缝隙间轻盈地一跃，周身便沾满了林间的清气与草木微涩的香。

它这才来到东窗那扇水痕斑驳的旧玻璃前，提着沾露的裙裾，开始了室内的漫游。它慢慢地抚过八仙桌沿的缠枝莲，爬上那半卷的竹帘，在青砖地上漾开一汪颤动的金漪。它踱到老衣柜的铜锁上，歇一歇，碎成一簇细小的光斑；又游移到褪色的妆台镜前，将薄尘照成一场纷扬的、带着林间气息的金雾。

最后，这束在钟楼青铜刻度上徘徊过的光——它量度过时辰的深谷，听过旧年钟声在砖缝里沉淀成苔——终于也倦了。它静静歇在墙月份牌美人的颊上时，竟还带着钟楼高处的那份澄明与辽远。于是那一抹胭脂便忽然活了，从纸里透出薄薄的暖，那暖意里仿佛浸着所有被丈量过、又被轻轻放走的时光，几乎要呵出一口气来。

而它最后的脚步，轻轻落回你摊开的掌心，与腕间那道陈年旧疤上。钟楼的影子与晨雾、林木的清气在此交汇——仿佛一场无声的、金色的泅渡，从公共的时辰，游向私人的、布满记忆皱褶的流域。

光也是无声的，但被它照着的一切，都开始低低地说话。地板缝里积年的尘埃在光里浮起来，说着许多年前某个春日下午的秘密；铜镇纸压在信笺上，说着未写完的字句里藏着的叹息。光是慷慨的散财童子，把金箔银屑漫天地撒，可你刚要伸手去接，它又顽皮地缩回了云端。

影却是光的孪生姊妹，总在光最盛时悄然浮现。檐角那片影最是沉静，像一泊墨，渐渐漫过石阶上的青苔。苔是湿的，影也仿佛带了潮意，有股子沁人的凉，顺着脚底往上爬。树影就活泼得多，风一过，满地的碎银便跳荡起来，那些枝枝杈杈的影子在地上写狂草，写一阵，抹去，又重写。

最妙的是人影——你自己的影，长长地拖在身后，像个忠厚又沉默的伴。你走，它便跟着走；你停，它便蜷在你的脚跟，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可有时你蓦然回首，会看见自己的影趴在老墙上，被夕阳拉得极长、极薄，薄得像快要飘起来的魂魄。那一刻你会疑心，究竟你是实体，还是影才是你留在这世上的、淡淡的拓本。

于是光影便在这方寸的庭院里嬉戏追逐。晨起时，光是莽撞的少年，把影赶得无处藏身，只敢缩在井台的背阴处、屋脊的瓦楞下。待到日头过了中天，光渐渐疲了，懒懒地倚在西墙上，影便得了势，一寸一寸地从各个角落里蔓出来，像涨潮的墨，先是洇湿了墙根，接着漫过花台，最后整个院子都沉在一种青黛色的、柔软的寂静里。这交接的时刻最为恍惚——你站在明暗的交界线上，左半边身子是暖的，右半边已沁在凉的影中。仿佛同时站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醒着的、确凿的昼；一个是将要来临的、朦胧的夜。

夜里也有光的。一盏青瓷油灯的光，是昏黄的、跳动的，只能圈出桌面大小的一团暖。这团暖光之外，影便浓得化不开了。灯下读书，字是亮的，纸是亮的，手指也是亮的；可你的影子被投在对面的粉墙上，放得极大，随火苗的颤动微微摇晃，像个沉默的守护神。

若是恰有明月来访，光景又不同——月光是凉的、滑的，从窗格子筛进来，碎成一地水银。这时候的影便有了清晰的花边，窗棂上的冰裂纹、院子里芭蕉的齿边，都精致地印在地上，像谁用极细的笔精心描的。你踩过去，便踏碎了一地的玉。

我在时光的长廊下看了一整天。最后一线光消失在山墙外时，满院的影忽然连成一片，温柔地合拢，像一床深蓝色的、巨大的衾被，轻轻盖住了石阶、花草、井台，也盖住了我。

而我知道，明日清晨，光又会用它的金手指，将这衾被一寸一寸地揭开。

到那时，新一轮的舞蹈又要开始了——在这永不完结的、寂静的圆舞里，没有真正的起始，也无绝对的终章。我们都被织入这巨大的循环：光与影相生相克，如同昼与夜、醒与梦、存在与消逝；你与我在此相遇，亦如两粒微尘在宇宙的吐纳间偶然触碰，交换着温度与记忆，旋即又遵从各自的轨迹。

这舞蹈的本质，是时间本身那首无言的赋格。我们皆为其中旋生旋灭、乍明乍暗的音符——一个音落下，是为下一个音的升起让出空间；一次凝望熄灭，其温度却已渗入下一轮光的肌理。在场或离场，不过是此在的两种韵律；唯有这循环不止的舞本身，才是那深邃的、容纳一切的寂静。

于是，在光抚过旧疤的刹那，在影漫上画中美人眼帘的瞬息，我们便已完成了对永恒的、最谦卑也最辉煌的献礼：以瞬息之身，见证那不朽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