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昨晚,好友草根一根友lv发来一则不幸的消息:大荔公安作家张仕德先生12月2号早晨病逝。</p><p class="ql-block"> 霎那间惊闻噩耗,我头晕目眩,半响哽咽,心情异常复杂,我崇敬的又一位作家去了。认识他是从《公安生活报》他发的文字开始,打开心扉,一览无余。此时此刻我双手合十只能面向东府大荔默默祈祷,张仕德老兄一路走好……</p><p class="ql-block">年未岁首入孟冬,心绪难平闻噩梦。</p><p class="ql-block">仰望明月先生去,人生自然化轻风。</p><p class="ql-block"> 2025.12.9.浐灞桃花谭</p> <p class="ql-block">【散文】邢根民:<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恩师</b></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梧桐叶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划破冬日的天空。书桌上摊开的《五味斋小说选》翻到扉页,那张熟悉的脸庞在彩色照片里温和地微笑着。张仕德老师走了,就在三天前。我的心在流泪,坐在电脑前,手指按在键盘上,恩师那身橄榄绿的警服久久浮现在眼前,往事像放电影一幕幕重显,我终于在键盘上打下了两个字:恩师。</p><p class="ql-block"> 认识张老师那年,我三十岁,刚从县委宣传部调到交警大队,在大队政办室做内勤,还负责对外宣传工作。那是1997年9月,一个秋阳灿烂的下午,主任领着一个中等身材、面容清癯的老警察走进办公室:“这是咱们县局的张仕德老师,全省有名的公安作家,你们合作给交警大队写个宣传材料。”我慌忙起身,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才伸出去。张老师握住我的手,力道温和而坚定。他那时已经五十二岁,鬓角有些斑白,但眼睛很亮,那种穿透人心的亮。我注意到他的食指和中指第一节有厚厚的老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印记。“材料我看过了,骨架还行,就是血肉不够。”他开门见山,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拿出我写的初稿,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红笔批注,“这里,事故数据要配上当事人的故事;这里,民警的辛苦要用细节展现,不能只说‘加班加点’。”我红着脸点头,那时年轻气盛,心里还有些不服。张老师似乎看出来了,笑了笑说:“写作和办案一样,要见人、见事、见细节。走,咱们去中队转转。”接下来的三天,我跟着他跑了3个基层中队,采访了7个民警,连门卫老汉都聊了半小时。晚上回到他家书房,这里到处堆着书和稿纸。他泡了两杯浓茶,说:“今晚得把初稿改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什么叫“笔耕不辍”。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三点,他改一页,我抄一页。改到事故民警老齐那段时,他停下笔问:“你知道老齐为什么总在办公室放一双干净袜子吗?”我摇头。“他处理交通事故,常常要在血腥现场站几个小时,鞋袜都被血浸透。放双干净袜子,是让自己回家前还能有点体面。”张老师说着,在稿纸上添了几笔。就那么一个细节,整个段落突然活了。凌晨两点,师母轻轻推门进来,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张老师抱歉地笑笑:“习惯了,一写起来就忘了时间。”那碗面真香,我至今记得葱花在热油里爆过的香气,记得他边吃面边讨论下一个段落该怎么写的专注。通讯稿在《陕西交通安全报》头版刊发了,交警大队长在全体民警大会上表扬了我。我有些得意地向张老师报喜,他却淡淡地说:“这只是一般通讯稿,真正的写作在后面。”</p><p class="ql-block"> 两年前,张仕德老师写大荔交警的报告文学《小城,敢争中国第一流》在《人民公安报》整版刊发,引起全省公安系统震动,省厅领导批示表扬,1996年,大荔交警大队被公安部交管局授予“全国学济南交警先进基层单位”,被陕西省委破格授予全省“文明单位”。当时我读了那篇文章后,愣住了——里面许多素材都是我平时常见常写的,但经过他的笔,那些平凡的人和事都有了光。“张老师,您这篇文章写得真好!”我给他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翻纸页的声音:“好什么,还有好几处不满意。”1999年,省厅要给大荔交警大队申报集体一等功,报功材料落在我和张老师身上。县局党委安排:由交警大队政办室拿出初步材料,县局这边由张仕德把关定稿。于是有了第二次合作。这次我更用心,把交警大队十年成立以来的主要数据、案例、人物故事整理成一本厚厚的资料,然后熬了三个夜晚,很吃力地写出一份5000多字的报功材料。张老师先是埋头翻看着,忽然抬头说:“材料你整理得很有条理,内容也很丰富,我再润润色就成了。”后来报功材料层层报到省厅和公安部,均得到好评。我看到最终的报功材料惊住了:我那费尽心血的5000多字竟然被张老师浓缩到不足3000字,其中三成都是他的文字。2000年3月,大荔交警大队的集体一等功由公安部批下来。</p><p class="ql-block"> 我再次被张老师的文字功底折服了。政办室主任这才告诉我,张老师的小说写得更好,都出了好几本书,他的中篇小说《风雨醉仙楼》还获得全国公安系统金盾文学奖二等奖。有一次,我在张老师的书柜顶上看到了那块金盾文学奖奖牌,久久盯着奖牌上的烫金大字,羡慕地说:“张老师真了不起!”张老师仿佛看出我的心思,问到:“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写点东西?”我愣住了:“我?我能写什么?”“写你熟悉的,警察生活,基层故事。”他从书柜里找到厚厚的一本《全国优秀公安文学作品选》,递给我说,“看看这篇《神圣的使命》,也是警察写的。咱们有独特的生活,不写可惜了。”就是这句话,像一粒种子落进我心里。那天下午,在他满是书香的小书房里,我第一次向他敞开了自己的文学梦。我说小时候爱看书,但从没想过自己能写;我说在学校时尝试写过诗,都幼稚得不好意思拿出来。张老师安静地听完,又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笔记簿,翻开第一页。那是一篇发表在市报上的小散文,题目叫《第一次出现场》,作者张仕德,1981年。“我的第一篇。”他笑着说,“你看,多生硬。但编辑给我发表了,还写了鼓励的话。每个人都是这样开始的。”他把笔记簿推到我面前,里面贴满了他历年发表的作品,从豆腐块到整版文章,从地方小报到国家级刊物,一条清晰的轨迹。“如果你想写,就从短的开始,每周写一篇,拿来我看看。”他说这话时很自然,就像在说“明天一起去蹲点”一样。我当真了。第一个月,我写了四篇小散文,他改了四遍,每篇都批注得密密麻麻。第二个月,我写了个小小说,他看完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写砸了。“这个,”他终于开口,用笔点着其中一页,“这里的感觉对了。你有讲故事的天赋。”那个小小说叫《痛苦抉择》,后来发表在《渭南日报》副刊上。看到自己名字变成铅字的那天,我骑着自行车穿过半个县城,到张老师家门口,仰头看见他书房灯光亮着,忽然就平静了。文学这条路,我想我是要走上去了。</p><p class="ql-block"> 之后的几十年,是我写作的成长期,也是张老师创作的丰收期。他出版了《五味斋小说选》《乡村警察》《大荔警坛风云录》《红黑冢》等多部作品集,又获了好几个奖。即使年过八旬、自称已停笔不写时,他还在《啄木鸟》上发表了一个中篇小说《幸福有谁接班》。但无论多忙,他总会抽时间看我的稿子。2005年,我写了一篇7万多字的中篇小说《血祭》,取材于一桩真实的交通肇事逃逸案。写完那天晚上,我犹豫了很久才敢拿去给他看。那时他已经退休,但比上班时还忙——省作协的会、公安文联的活动、年轻作者的请教……他花了一周时间看完,把我叫到家里,第一句话是:“你写的这不像是小说,倒像个大杂烩。”我茫然。“写小说主要是写人性,不是写故事,更不是写破案。”也许是觉得话有点太重,怕我接受不了,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还是耐下心来对我说,“小说可以写黑暗,但是,写黑暗更是为了见光明;写罪恶,是为了显正义。这个度要把握好。”他翻到肇事逃逸者行凶毕露负隅顽抗的段落,“这里处理得好,人性是复杂的。但这里,”又翻到警察内心挣扎的部分,“太过火了,警察的信仰不是这样的。”我们争论起来,我第一次对他提高了声音。师母进来添茶,轻轻拍拍我的肩:“你老师就是这样,对越看重的人要求越严。”张老师点起一支烟——他平时很少抽——深深吸了一口:“我不是要你按我的想法写,是要你想清楚为什么这样写。每个选择都要有理由。”那篇小说改了六稿,最后在《交警时报》上连载,十年后出版成小说集《血祭》后还获得首届浩然文学奖。获奖时他比我还高兴,特意让师母做了几个菜,叫我去喝酒。微醺时,他说:“你出师了,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p><p class="ql-block"> 2015年,我从鲁迅文学院公安作家班学习回来后,开始写长篇小说《沙苑人家》,反映关中东部沙苑地区三十年的变迁。写了15万字时遇到瓶颈,就因为写一个刑警队长带队外出抓逃犯时卡住了,因为我没有在刑警队干过,对外出抓捕逃犯缺乏生活体验,足足卡了一个多月。他知道后,什么也没说,有一天,他骑着自行车来到交警大队,拎着一袋资料:“我从刑警队找了些抓捕逃犯的材料,你看看用不用得上?”我看着他已经花白的头发,鼻子突然一酸。“别矫情,快写。我等着看呢。”他摆摆手,就骑上车子回去了。45万字的长篇小说《沙苑人家》出版那天,我第一个送给他。他摩挲着封面,翻开扉页,看到我写的“谨以此书献给恩师张仕德先生”,手指在上面停留了很久。“写得不错。”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但我看见他眼角有光闪动。从那之后,我又出版了《无缝交接》《午夜灵魂》《坚守者》三本小说集,先后加入省作协、全国公安作协、中国作协,获得了一些文学奖项。去年五月,欣逢张老师八十大寿,他提前给我发了邀请函,还叮嘱我别忘了给他写一幅字。我知道自己的书法拿不出手,但我还是斗胆答应了。想了几夜,还是想写一个字:寿,祝愿张老师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那天,张老师把我写的寿字挂在客厅显要处,像是要特意显示一下。我还给他带来一份丰厚的生日礼物——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荒漠绿洲》书稿。每次有一点成绩,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他。一个月后,他把我叫到家里,第一句话就是:“有退步,写的还不如《沙苑人家》。”然后摊开一沓稿纸,指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批注,说哪里有问题,哪里还可以更好,就连小说名字他也不满意,替我另起了一个。我曾暗暗希望他能有一次热烈的表扬,就像父亲对儿子那样,可他还像以前那样严格要求。直到去年,我听全国公安文联的一位老师说,张老师在一次会议上说:“我有个学生,从警察到作家,一步一个脚印,比我有出息。”那一刻,我才懂得他那种沉默的骄傲。</p><p class="ql-block"> 今年8月下旬一天,我突然接到张老师发给我一条短信:“根民,告别了。真舍不得你啊!”我的心像被刺了一刀。张老师,您怎么了?我慌忙给他回信息,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手指已经不能按准手机按键。这段时间忙于准备镰山文学奖颁奖典礼的排练,竟然忽视了与张老师的联系。然而,我没等到他的回信。得知张老师因病危已经从西安转回大荔中医院,我急忙从渭南坐高铁往回赶。我满头大汗推开病房门,看到消瘦的张老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旁边还挂着瓶药,我眼泪再次涌出来。怕他看到,我擦干泪水,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单薄的手掌:“张老师,您好些吗?”他听到我的声音,睁开双眼,微微一笑,说:“知道你忙,心里又放不下你。不要担心,我还能动。”声音已经有些虚弱。身边陪护的儿女却说:“我爸心里就惦记着你。”在张老师出院的前一天晚上,大荔县镰山文学奖颁奖隆重举办,我获得图书类小说奖,著名作家、省作协主席贾平凹亲自登台给我颁奖。当晚,我把授奖和发表获奖感言的视频与照片传给他,希望与他分享学生的一份喜悦。但我没收到他的回复。走下领奖台上,我一直还惦记着张老师。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他那亲切的笑容,那笑容和我二十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时一样,温和而明亮。</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风紧了,一片残存的梧桐叶终于挣脱枝头,在风中打了几个旋,落在窗台上。我合上《五味斋小说选》,在电脑屏幕上打开新的一面文稿。鼠标终于能够移动了。我敲下标题,打下第一行字,就像当年在他的注视下,写下第一个属于我的句子。恩师不曾离去。他在每个文字的间隙里,在每次斟酌的停顿中,在我提笔的每一个瞬间。他变成了我写作的一部分,变成了我凝视世界的目光,变成了我心中那把永不懈怠的尺子。而我能做的最好的告别,就是继续写下去,像他教导我的那样:见人,见事,见细节;有光,有热,有信仰。夜深了,书房灯光温暖。我仿佛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对面,泡了两杯浓茶,说:“今晚得把这篇写完。”好的,张老师。我们开始吧!</p><p class="ql-block"> 2025年12月4日于渭南文图/邢根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