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间醉白池

云起龙飞

秋末冬初，魔都迎来一年中最美的时节。我总惦念着江南园林里那抹魂牵梦绕的红，挑了个晴和的清晨，说走就走，往松江醉白池去了。

望见公园的门额，门口那方“醉白池”匾额，是中国当代著名书法家沈鹏所题，笔力浑厚里裹着几分雅致，心里便先存了一份疏朗的期待。

进入大门，迎面一座大型砖刻照壁，照壁生动形象地展现了醉白池的园池特色，展现了江南园林的古典风韵。

照壁古朴，却不意转角处，一抹热烈的秋色正静静候着。墙角一株红枫叶子已红透了七八分，阳光给那枫叶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釉，整棵树便像一盏温暖的、半透明的宫灯。

带着这抹红色的惊喜向前，红枫疏疏落落地，这里一株，那里一簇，像宣纸上精心点染的朱砂，又像乐章里偶尔跃出的清亮音符。

走过五色泉，眼前豁然开朗，开阔的外园，是近世扩建的公园。一侧大树环绕的草坪后，一弯池水穿过主干道上的石拱桥，池水不算大，但池水是静的，碧沉沉地，池边三面长廊环绕，三座飞檐翘角的亭子点缀池边，得开阔舒朗，意境深远。

我的目光，却被水边、墙角、亭畔那些跳脱的暖色捉了去，后来方知，那便是读书堂一带的枫了。

过桥前行，跨过悬挂“雪海幽境”匾额的那道门，时光的质地倏地就不同了。心里知道，那六百年的光阴，便从这里开始，丝丝缕缕地浸润开来。

脚下不觉已到了“雪海堂”前。这是一座五开间的大厅，气象端严。因堂前曾广植梅花如雪海而得名，意境出自“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堂前虽不见如海的梅林，但那“雪海”二字，已足以引人遐思。

堂前院落植有一株红枫，红叶片片，枫叶与江南古典建筑、楼堂亭榭构成一幅古朴的秋意画卷。

遥想当年，中山先生曾在此间激昂演说，那救国济世的豪情，与眼前这沉静绚烂的秋色，都沉淀在这古旧的梁柱之间了，让人心里生出一种历史层叠的厚重感。

堂侧幽静的玉兰院里，一株百年树龄的二乔玉兰，晚香亭的檐角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虽无玉兰香，却别有一番无香胜有香的雅意。

醉白池是上海五大古典园林中历史最悠久的一座，其历史之悠久，堪与苏州沧浪亭比肩。醉白池也是几易其主，其中最著名的是董其昌，曾经在此吟诗生活。与之前欣赏过的青浦曲水园相比，醉白池古朴典雅，文气厚重。

从玉兰院向东，便到了“池上草堂”，它是园子的主厅，建于清末宣统元年，承白居易《池上篇》之意而得名。整座建筑凌空于池上，气势不凡，古朴雅观。

秀雅的厅堂朝着池水，堂下挂有一块“醉白池”匾额。原为清初太仓王时敏所题，今为国画大师邑人程十发先生补题。池上对联“韩公高意题醉白池，顾士雅仿名清池”概括了醉白池取名的由来。堂内题匾“香山韵事”则为绍兴著名书法家胡问遂先生墨宝，点明了此处的风雅主题。

堂内题匾“香山韵事”则为绍兴著名书法家胡问遂先生墨宝，点明了此处的风雅主题。

紧邻池上草堂的柱颊山房是明代遗存建筑，为云间书画派创始人、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觞咏处。董公曾在此挥毫书屏：“堂敞四面，面池背石，轩豁爽恺，前有广庭，乔柯丛筱，映带左右”，并题写对联：“临世濯足，希古振缨”。

中间一座长方形水池，环池三面置有长廊、云墙和楼阁，高低错落，迤逦相连，晴雨均可凭栏赏景。让人不由感叹古人造园，真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处处用心，却又不见斧凿之痕。

不读白居易的《池上篇》，不足以了解园主建造醉白池精华之所在。园主顾大申，是清初的诗人与画家。他仰慕中唐那位“醉吟先生”白居易的旷达与闲适，便效仿宋代名臣韩琦仰慕白居易而筑“醉白堂”的旧事，将这心爱的园子也题名为“醉白池”。这不仅仅是个风雅的名字，里头藏的，是一份跨越数百年的心意相通。

我凭栏看一泓秋水，看数株红枫，看一泓清池、亭台倒影，感受到的不仅是景致之美，更是跨越时空、与古人精神共鸣的诗意栖居。忽然便懂了顾大申，也懂了些许白居易。他们所醉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这一种摆脱俗累，与自然相亲，在诗画中安顿身心。

这池水，便成了一面时间的镜子，照见了古人与今人心里，那一点对恬淡生活的共同向往。那点缀在池边的红枫，在这沉静的追慕里，也仿佛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温文的书卷气。

池西南角的三半亭是一座极具巧思的六角亭，亭一半悬于池上，一半依于用太湖石垒砌的池岸，亭中一面有一扇巨大的镂空花窗。这亭不止是一个歇脚处，它是醉白池中用建筑来“写诗”的杰作。

沿着池南的回廊缓缓而行。这长廊又是一绝，白粉的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青黑的石刻。这便是醉白池名闻遐迩的碑刻了。

走进醉白池南廊的圆洞门，返身回望：那洞门恰似一枚温润的满月，将远处的草堂和红叶、银杏，近处的半亭与一泓秋水，妥帖地收入其中。 此时，圆洞门不再是门，而成了一幅天然画框。

池上草堂后横架在溪水之上的石板桥，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古典园林石桥。低平的桥身带有栏杆，古朴雅致。桥边的两株红枫精巧秀丽，与古朴的石桥、灵动的溪水相映衬，与池上草堂的书卷气、乐天轩的闲适感相得益彰。

我被这抹红色牵引至乐天轩，这是宋代松江进士朱之纯所建“谷阳园”、“澜堂”旧址。民国16年重建，其名取白居易之字号。其舍四周幽篁掩映，松木碧翠，屋前板桥流水，富有村野之趣。

轩旁墙侧竹林掩映、松林碧翠，东侧一块凌霄怪石更是醉白池的镇园之宝。

轩后有一株200余年的古银杏树，通体金黄。金黄的银杏，与不远处枫树的深红，交织在一起，泼洒出一种富丽而宁静的秋意。这“乐天”二字，在此刻看来，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与乐天轩隔池相望，位置相对偏僻的池边，是一处极精巧的明代遗存建筑疑舫。这是明代书画巨董其昌邀亲朋好友凭栏小憩赏景之处，房屋结构仿制船屋，故名为疑舫。“疑舫”匾额二字为董其昌亲笔题写，其名与形都充满艺术巧思，营造出一种悬浮于尘世与理想之间的微妙状态。

我从古朴的亭台楼阁抽身，绕回外园的开阔处，专程去看了“雕花厅”。这座清代建筑，原系明代大书法家张弼后裔张祖南宅，1984年迁入醉白池外园。厅堂梁枋与门窗上，精镂细雕有《三国演义》人物故事、博古花卉等浮雕图案100多幅，其刀工精练圆熟，造型生动准确，引人入胜。

这精雕细琢的人工之美，与园中那自然天成的枫色、水光，竟也毫不冲突，反而相得益彰。

我再次跨过外园的石拱桥，池边醉吟台的几株水畔的红枫，此时在人工喷雾的加持下，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这园子，用一池水，几树枫，几间屋，几条廊，便酿出了一坛足以醉倒时间的美酒。醉白的，岂止是那位乐天居士与他的追随者？更是每一个在此驻足，被这份深远厚重的文化所吸引的后来人。

这一路走来，枫色各有姿态，也各有期限。有些正盛，有些将尽。可也许正是这参差多变的美，才让每一次出发，都值得。该回去了，心里是满满的，仿佛也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