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清流》（23）

岭南老林

清流

岭南老林 著

【卷三】

第五章 桃溪访幽遇石癯

在城隍庙目睹赵家公子强买裂箫后，倪瓒心中郁结难舒。苏寒箫见状道：“云林先生若求清静，桃山都雷浦村或可一往。彼处有桃溪，溪畔多奇石，且产异茶，能涤烦忧。”

倪瓒闻“奇石”、“异茶”，心生向往，遂渡南溪，往东南而行。桃山都与渔湖都隔江相望，陆地不相连，需舟楫往来。

舟至桃山都，但见山势起伏，果与渔湖都的水网平野迥异。村寨依山而建，石屋错落，溪水环抱，桃树成林。时值深秋，桃叶尽落，枝干虬曲，极有画意。

倪瓒沿桃溪而行，但见溪水清浅，溪底卵石斑斓。两岸怪石嶙峋，或如蹲兽，或如立人，经千万年溪水冲刷，光滑圆润，在阳光下泛着青紫光泽。

倪瓒素爱石，见如此多奇石，不觉忘情，俯身抚摸。石质温润，触手生凉，仿佛有生命一般。

忽闻一阵叮咚之声，如金玉相击，自溪畔竹林传来。倪瓒循声而去，但见一老者正在竹林间敲击石头。老者须发皆白，衣衫褴褛，却目光炯炯，神情专注。

倪瓒驻足观看。但见老者以一小铁锤，轻击溪中卵石，侧耳倾听其音。时而颔首，时而摇头，似在与人对话。

倪瓒不禁好奇，揖道：“老丈请了。晚生倪瓒，偶经此地，见老丈击石听音，冒昧打扰。”

老者抬头，打量倪瓒，笑道：“可是无锡云林先生？老朽雷石三，久闻先生爱石成癖，不意今日得见。”

倪瓒讶然：“老丈如何得知？”

雷石三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卵石，石色青紫，纹理如云：“前日广安寺慧明禅师托人带信，言先生或将至桃山都，嘱老朽以此石相赠。”说着递过石头。

倪瓒双手接过，但觉石质细腻，温润如玉。细观纹理，果然如云气缭绕，浑然天成。更奇的是，以指轻弹，竟发出清越之声，如磬如钟。

“此石名‘响云’，产于桃溪深潭之底，千年水磨，方成此态。”雷石三道，“其声清越，能通心窍。慧明禅师言，或于先生画道有益。”

倪瓒恍然，想起慧明禅师“天地生意”之语，不禁感慨：“多谢老丈赠石。倪某往日爱石，只重其形；今日方知，石亦有声。”

雷石三大笑：“石岂止有声？石有魂，有骨，有记忆。俺在这桃溪敲了六十年石头，听得懂石语哩！”

倪瓒兴趣盎然：“愿闻其详。”

雷石三取来另一块石头，轻击数下，发出沉闷之声：“此石内心有裂，声哑而涩，如人病咳。”又击另一石，声如破瓦：“此石曾遭火焚，魂已散矣。”再击一石，声如洪钟：“此石乃溪中石胆，万石之精，声震山谷。”

倪瓒凝神细听，果觉每石之声，各不相同。尤其那“石胆”，其声沉厚悠远，仿佛蕴藏着天地玄机。

雷石三道：“俺听石六十年，知石亦如人。有的外秀内拙，有的外拙内秀；有的声宏而质脆，有的声哑而质坚。譬如适才赠先生之‘响云’，外朴内秀，声清质润，正是石中君子。”

倪瓒抚摩“响云”，若有所悟。他素来追求外在形式的洁净，是否忽略了内在的质地？

雷石三又道：“先生可知，这桃溪之石，来自何处？”

倪瓒摇头。

雷石三指远处桑浦山：“皆来自彼处。桑浦山乃亿万年前从海底浮上来的，整个山都是花岗大石头。千万年前地牛托地的右肩酸疼了就换左肩托。左肩托了千百年后累了又换右肩托。千万年来，不知道地牛换了多少次肩头。地牛换肩时地动山摇，巨石崩落。经千万年溪水冲刷，棱角尽去，圆润光滑。故每块石头，皆带着海的记忆、地的沧桑、岁月的痕迹。”

倪瓒闻之，心中震动。他想起自己笔下的石头，虽造型空灵，却似乎少了这般深厚的生命记忆。

雷石三邀倪瓒至其茅舍小坐。舍在溪畔，以石砌成，简朴却洁净。舍周堆满各式石头，皆标有记号。

雷石三取出一套茶具，竟也是石制——石壶、石杯、石盘，打磨得光滑温润。又以“石胆”为炉，燃炭煮水。

“此水乃桃溪源头之泉，此茶乃山中野茶，此具乃溪中石琢。今日以石烹茶，招待先生。”雷石三笑道。

倪瓒素来讲究茶道，见如此古朴之法，颇觉新奇。

水沸，雷石三取茶冲泡。茶色澄碧，香气清幽，入口甘醇，竟非凡品。

“此茶名‘石上苔’，生于溪石之上，吸石之精气，故有岩韵。”雷石三道。

倪瓒细品，果觉茶味醇厚，有金石之气，与自己素日所饮江南绿茶大异其趣。

饮茶间，雷石三取出几件石雕摆件。有砚台、镇纸、笔架等，皆因势象形，朴拙大气，将石材本身的纹理与形态发挥到极致。

倪瓒见一荷叶形石盘，叶脉天然形成，唯边缘略加打磨，便成佳器，不禁赞叹：“老丈此作，得自然之趣矣！”

雷石三道：“俺不过顺石之性，略加引导而已。石自有形，何必强求？”

倪瓒默然。他作画时，常苦心经营位置，追求极致的简淡空灵，是否过于“强求”？

雷石三似看出其心思，道：“俺闻先生画石，空灵高妙。然石之妙，不仅在形，更在质，在声，在记忆。先生若能听石之语，或能得更深境界。”

倪瓒颔首：“谨受教。”

日落西山，倪瓒辞别雷石三。雷石三赠以数块小石，皆音色各异：“先生可置于案头，暇时击之听音，或能解闷。”

倪瓒回到宿处，将“响云”石置于案上。灯下细观，但见石纹如云气流动，仿佛有生命一般。以指轻弹，清越之声久久不绝。

他展纸作画，欲写日间所见桃溪奇石。然笔下所出，却不是实景摹写，而是几块空灵的瘦石，立于虚空之中。石旁添一空亭，亭中无人，唯有石声似有似无。

画成，题曰《桃溪石语图》。倪瓒凝视画中空亭，忽觉此亭可容石声，可纳溪韵，可映天地万籁。

他轻击“响云”，石声清越，融入夜风。（完）

——岭南民俗长卷——艺术小说《清流》连载，每周二、五更新。

预告

白土岭龙窑，火光烛天。倪瓒见证陶土在水火锤炼中蜕变为冰裂纹美器。少女阿陶“怕火就烧不出好陶”之语，深深叩击其心。下一章，《窑火凝霞识冰心》，于窑变奇迹中，体悟至高之洁或在于容物纳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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