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帕共舞：一位师者的生命远征

卢作春

呢称 卢作春

美篇号：52068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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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帕共舞：一位师者的生命远征

文/卢作春

2014年深秋，一张轻如蝉翼的诊断书飘落掌心，我却感到泰山压顶般的沉重。“帕金森病”——四个字如冰锥刺入年华，猝不及防地烙在我四十七岁的人生扉页上。那时，我正穿梭于县南门小学的讲台与校长室之间，钢笔在教案上行走如飞，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歌，为孩子们勾勒星辰大海。怎会料到，这双执笔半生的手，从此要与震颤共生的节律。

最初的五年，是医学所谓的“蜜月期”。左旋多巴类药物像一位暂驻人间的魔术师，抚平我双手的微澜，松解四肢的锈锁。我仍能立于会议的主席台，思路或许迟滞半分，言语依旧清晰如泉；笔尖流出的字迹，却从潇洒行书渐变为工整楷体，再凝成小心翼翼的小字。偶尔，笔会在某个字上无故驻留，洇开一点墨迹，宛如时光里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真正的风暴在2021年呼啸而至。药物的魔法开始褪色。我的身体如被灌注无声的泥浆，每一步都沉重如缚铁而行。更甚者，是幻觉的夜袭——深夜里，墙角蔓生不存在的蛛网，天花板垂下扭曲的魅影。最痛彻心扉的一夜，我竟对相濡以沫三十载的妻子厉声咆哮，坚信她在餐食中暗藏毒药。理智与妄想将我撕裂成两半：白日，我仍是师生眼中那位沉静于历史长河的师者；夜晚，却沦为被困在自己躯壳里的囚徒。曾有一次，我蜷在书房角落，对着虚空嘶声背诵《兰亭集序》，仿佛那穿越千年的墨香能驱散心魔。门外，只传来妻子压抑的、心碎的啜泣。

然而命运在挥下重锤时，也悄然埋下了救赎的星火。这星火，其实早已在我作为教育者的漫长岁月里静静燃烧。

2020年酷暑，我刚接过城关中学副书记的使命。次年七月，一场毫无征兆的高烧将我拖入深渊。“重症肺炎”、“免疫力崩溃”——诊断书上的字句如刀。在ICU的三十七个日夜，我收到五张病危通知书。当医生告知，唯一的生机是一种日费四万余元的进口药时，绝望如潮水将我们淹没。

就在这时，爱的方舟开始集结。学校党委书记黎灿明同志率先行动，同事们迅速汇聚一万六千元温暖；二十八年前我教过的学生——以深圳商会张会长为代表——两天内募集八万多元深情；城北中学、大坪中学的旧日学子也送来两万多元牵挂……雪花般的汇款单背后，是一张张被岁月模糊却依然真挚的脸。深圳大学、同济大学的教授们组成远程诊疗群，二十四小时守候。终于，在爱与信念的托举下，我挣脱了死神的桎梏。从气管切开术的麻醉中苏醒时，恍惚间，我仿佛听见遥远的读书声——那是穿越生死、回荡在人世间最温暖的祷歌。

这场濒死体验让我彻悟：生命从来不是孤岛。这份领悟，也成为我面对帕金森这场持久战役的灯塔。

2023年春，在上海长海医院的诊室，神经外科胡小吾主任指着我的脑部CT，讲解脑深部电刺激术（DBS）。他说：“这不是治愈，但能帮你重新握住生活的缰绳。”五月的手术台上，电极植入大脑时，我保持清醒。医生测试电极位置，我闭上眼，想象自己正握着钢笔，在备课本上书写《滕王阁序》的讲解——那是我最钟爱的骈文，也是我从未放弃的讲台梦。

如今，我的颅骨内安睡着脉冲发生器，每日仍需四种药物相伴。步履虽蹒跚，易跌倒，但每当我走过校园，听见同事和孩子们那一声声“老师，您慢点”的叮咛，暖流总会涌遍全身。我加入了“帕友群”，在那里，我们以颤抖的手相互搀扶。我坚持每日大声歌唱、朗诵，在公园的角落，一遍遍驯服自己的声音。那或许有些笨拙乃至震耳的歌声，不是不知收敛，而是我从病魔手中一寸寸收复生命疆域的战鼓。我还将数十载教育生涯写成回忆录，发表在“美篇”上，与病友共勉，与岁月对话。

回望与帕金森共舞的这些春秋，我渐渐懂得：疾病能震颤我的双手，却无法冷却我火热的心；它能拖慢我的脚步，却不能折断我前行的脊梁。这支曾经挥洒教案、如今偶尔颤抖的笔，记录下的，从不只是一人的痛楚，更是一段被无数温暖手掌托起、被不灭信念点燃的岁月。

这只震颤的手，或许再写不出漂亮的板书，但它定将紧紧握住每一份传递而来的温暖，并将这份光热竭力播撒。我将继续以教师的本分，一份热，发一份光，将我所获得的无限关爱，反馈给我深爱的学子、我牵挂的校园、我身处的伟大时代与脚下这片滚烫的热土。

这就是我的抗帕征程。一段关于坠落与飞翔、失去与收获、孤独与共生的深刻叙事。它告诉我，也愿告诉每一个在逆境中跋涉的人：只要心里有光，生命总能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