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的保姆

木子洁

免费的保姆

文/木子洁

王秀兰把最后一只碗擦干放进消毒柜时，墙上的挂钟刚好指向十点。客厅里传来孙子均匀的呼吸声，儿子儿媳的房门紧闭，屏幕光透过门缝映在地板上，像道冰冷的分割线，把她隔在这个家的边缘。消毒柜的绿灯亮起，发出轻微的嗡鸣——这个现代化设备能消灭所有细菌，却消不灭这个家里日益滋长的沉默。

她六十岁了。前半生在田埂上刨食，腰弯得能接住雨水，指节粗得卡不住针脚，原以为熬到儿子成家立业，总算能在老家的土炕上歇口气。可一通电话，她还是卷起铺盖，踏上了进城的火车——“妈，你不来，我们俩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根本顾不过来孩子。”

这话像道圣旨，也像根勒得人喘不过气的绳索。

如今她是这个家的“全能保姆”，却没有一分工钱，连件五十块以上的新衣服都舍不得买。天不亮就起床熬粥、蒸包子，送孙子上幼儿园后，马不停蹄地打扫卫生、买菜做饭，晚上哄完孩子还要收拾残局。儿媳总搂着她的肩说“妈你辛苦”，转身就把她刚收拾好的厨房弄得狼藉；儿子偶尔塞给她几百块，转头就会以“给孩子报兴趣班”的名义拿回去，还念叨着“现在养娃成本太高”。

她试过小心翼翼提过一次，“村里老张头帮人看仓库，一个月也有两千块，够自己零花”，话没说完就被儿媳打断：“妈，一家人说什么钱？您的就是我们的，将来我们还能不管您吗？”

她愣住了。是啊，一家人，可这“家”里，她更像个不用付薪的长工。夜里睡不着，她总摩挲着粗糙的手掌发呆：“我养他小，他该养我老，可现在怎么反过来，我还得养他的家？”

如今的社会，有些事倒过来了。从前在村里，老人是天，是坐在堂屋正中间被敬着的。可进了城，王秀兰觉得自己活成了家里最轻的那一个——轻得像片影子，得踮着脚走路，怕惊扰了谁。六十岁的人，反要看着六岁孙子的脸色哄他吃饭；儿子儿媳稍一皱眉，她心里就咯噔一下，像做错了事的学生。这颠倒的辈分，让她夜里睡不着时，总疑心自己是不是欠了这个家几辈子的债。

上周她感冒发烧到38度，想歇半天，儿媳却在客厅抱怨“外卖又贵又不健康”，儿子皱着眉递来一盒感冒药：“妈你忍忍，吃点药就好了，我跟你儿媳今天都有重要会议。”她躺在沙发上，透过阳台玻璃，看见隔壁楼的老人正悠闲地晒着太阳。她忽然想起老家的土灶台，想起自己种的青菜，想起六十岁本该有的模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陌生的城市里，为儿女的生活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最让她难受的是昨天下午。她从幼儿园接孙子回家，路过小区广场时，孙子指着那些跳舞的老人说：“奶奶，你为什么不和那些爷爷奶奶一起玩？”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奶奶要回家做饭。”孩子不解地看着她：“可是他们的奶奶也在做饭呀，做完了就下来玩了。”那一刻，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塌了一角。

夜深了，她悄悄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存折，上面的数字少得可怜。那是她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养老钱，如今连给自己买盒好药都要犹豫半天。窗外的霓虹闪烁，映得她眼角的皱纹愈发清晰。手里还攥着明天要给孙子洗的校服，白色的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像一道无言的枷锁。

凌晨五点，闹钟还没响，她的眼睛已经睁开。新的一天开始了，粥要熬，包子要蒸，孙子要送，菜要买，地要拖，晚饭要做，碗要洗。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六十岁，别人都在安享晚年，她却二次“出征”，成了个免费的保姆。厨房的灯亮起，照亮了她花白的头发。窗外，城市正在醒来，而她已经开始了又一天的劳作。她想不通，自己掏心掏肺付出，怎么就活成了这般模样？

微波炉加热早餐的嗡鸣声响起，像这个城市背景音里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她，也是。这世道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