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车子开出新市,到了东面的三角地带,呼啦一下,眼界就开阔了。那地段,这边是德清,东面是桐乡,北面是湖州郊区,有河流与公路泾渭分明地将它们隔开。我们要去的,是隶属湖州郊区的善琏。</p><p class="ql-block">经过一个小山包,我们都知道,它是有名的含山。含山以庙会远近闻名,湖州民协有同道写过名篇专著。我的小说也曾把它当作故事发生场景。此刻我们的目的地是善琏,就绕过它,不作停留了。</p><p class="ql-block">再往前,便是一马平川的水乡平原了。窗外的田野、河流、桥梁,树木,一切一切都是我们日常所见,没什么新意。我们都是本地土著,开车的老杨甚至就在含山附近长大。武忠与我也都来自水乡小镇。只有阿辉系贵州人,然而移居德清几十年,做了浙江女婿,也对此种风景熟视无睹了。</p><p class="ql-block">但是,我们此行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疫情刚刚缓解,像是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突然打开笼门。那种感觉,读者朋友你懂的。我们四个人在车里,都还带着白白的口罩。</p><p class="ql-block">还有一点值得强调,像袁中郎在《满井游记》里说的,城居之人不知春,尽管瘟病肆虐,春天还是照样在三四月照常到来。这不,路边与村口的桃树与梨树已抽枝长叶,绿意盈盈,甚至有红花白花争着开放。我们此时的心情,自然不同往年。</p><p class="ql-block">嘎吱一声,老杨踩了刹车,说,到了。我们走着进去吧!</p><p class="ql-block">善琏实在是近,说话间就到了。</p> <p class="ql-block">最初知道善琏,不是因为它是湖笔之乡,而是我们小时候有一班客轮,从善琏开往德清,经过我们钟镇。我们叫它“善德班”。我们知道善琏应该是一个比钟镇大一点的小镇,至少它开辟了一条专门的航班。当然,我们只会坐航班去德清县城,不会去善琏。</p><p class="ql-block">善琏是啥样子的一个小镇呢?不用多想,应该是一般的水乡。</p><p class="ql-block">过去没有旅游这个概念,善琏也不是什么有名古镇。到90年代末,才开始旅游开发。直到我们这个“四人帮”突然想起到访的前一年,它才凭借湖笔,入选2018—2020年度“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名单。没错,我们因为疫情,走不了远地,就近散个心,顺便看看,身边的人是如何开发资源,如何做好一张文化名片的。笔嘛,我们虽然都不是书画家,而且用电脑写作,不靠笔耕耘,但是以前教书写作,都与笔有不解之缘。</p><p class="ql-block">下车走几十步,我们就到了硕大的蒙公祠。到善琏要祭拜一下笔祖蒙恬,那是自然。我们进去,发现里边空无一人。想来也是,笔墨本来就是即将淘汰的书写工具,即便没有疫情,若是没有文化节之类活动,这里也怕是参观者寥寥。对于我们来说,倒是正好。可以静心看看。</p><p class="ql-block">看介绍,善琏在<span style="font-size:18px;">南朝时已盛产湖笔。</span>最迟在元代,这里建<span style="font-size:18px;">蒙公祠祭礼笔祖蒙恬</span>。到上个世纪,<span style="font-size:18px;">蒙公祠曾两度被毁。一次是抗战时期,战后重建。一次是1959年,因建善琏湖笔厂厂房,蒙公祠再度受损。</span></p><p class="ql-block">我们此时见到的,是1992年重建,1995年4月竣工的。之后每年农历3月16日蒙恬生日,农历九月十六日笔祖娘娘生日时,会有各地制笔人士云集蒙公祠,隆重祭祀笔祖蒙恬。始称“蒙恬会”。<span style="font-size:18px;">九月十六日</span>后来还演变为湖笔文化节。近年因为疫情,停办了。今年疫情未清,届时怕还是搞不成。</p> <p class="ql-block">祠中自然有蒙恬塑像与画像,一身秦国将军的戎装,一副刚毅俊郎的面容。军人舞刀,文人弄笔。想那发明书写工具的人,应该远在秦代以前,而作为“天下第一勇士”的蒙恬,只是改良了毛笔。而且因为他身份特殊,他用过的书具被保留了下来。而他本人,因其工程奇迹(督建长城)与文化创新(改造毛笔),其影响跨越千年,成为中华民族抵御外侮与文明传承的象征。</p><p class="ql-block">看资料,蒙恬系山东蒙阴县人,那里设有“蒙恬故里碑”和雕像,纪念这位兼具军事才能与文化贡献的历史人物。</p><p class="ql-block">善琏祭奠蒙恬,是缘起于何时呢?似乎找不到确切记载。战国时用兔毛,笔头扎在笔杆外面。自秦代后,笔毛开始纳入竹管内,在制笔的材料上亦作了改进,在用兔毛的同时,大量地采用了鹿毛和羊毛两种硬度不同的毛制作笔头,使之刚柔相济,便于书写。据传这种改进就是蒙恬首创,善琏湖笔是将其改进发扬光大。</p> <p class="ql-block">蒙公祠出来,我们就去了制笔厂。疫情稍歇,厂子不再停工。我们是不速之客,门卫却没有阻拦,或许因为我们的外形有些读书人模样?</p><p class="ql-block">进厂后,我们直奔二楼的制笔车间。我们因为了解了蒙恬的制笔改进,就想亲眼看看现在的制笔流程。</p><p class="ql-block">于是先见到几个女工——都是老妈子,穿着白色工装,带着塑料围单,在几个大水盆边忙碌。反复梳洗毛料,剔除不合格毫毛,捞起待用的毫毛。地面上湿哒哒的,我们不便接近,就往里走。</p><p class="ql-block">里边就热闹了,有人在做笔头(也叫“结头”),有人在剪毛(也叫“择笔”),也都是穿着白色工装的老妈子。我不由好奇,走近一个女工,看她操作。说实话,她的动作有点简单,有点滑稽,就是一手拿着毛笔头,一手拿着一把镊子,一边转动,一边剔除变形的、短促的杂毛。操作一会儿,会举起来,就着光线,看看笔头的光泽。</p><p class="ql-block">我忍不住,问道,你们厂里有没有机器模型?</p><p class="ql-block">女工回道,有咯,不过模型只用于做笔杆,笔头是阿拉自家做咯!</p><p class="ql-block">善琏近桐乡,他们说“阿拉”,发音与上海话“阿拉”不一样。自家做的,就是说,这是纯手工制作的。这是传统工艺。</p><p class="ql-block">我看着她与其他女工,她们的坐姿与拿笔及镊子的手势,都好像专门培训过。<span style="font-size:18px;">水乡女人的巧手惯于养蚕,此处用于做笔了。</span></p><p class="ql-block">那么,我又问,你们这个手工制作,有统一的标准要求吗?</p><p class="ql-block">有啊!女工笑着回答,然后指指对面墙上。</p><p class="ql-block">我看墙上有字幅,上书“湖笔四德”——</p><p class="ql-block">尖,齐、圆、健”。下面具体要求如下——尖:笔锋如锥,书写细腻;齐:笔锋展开后整齐如刀切;圆:笔头饱满圆润;健:笔锋弹性佳,耐用不散。</p><p class="ql-block">我还想问诸如她们工作时间与报酬等问题,但是看她又专注于笔头,怕影响她,不敢再问下去。</p><p class="ql-block">然后我们不好意思再多耽。车间里实在不像其他工厂,只是安静到落下一根针都听得见。我们是外行,多待与旁观,只会干扰人家。</p> <p class="ql-block">从厂里出来,一个疑问又在我们心头涌现:这么多笔,卖给谁呢?</p><p class="ql-block">我们听从电视宣传片里介绍的,去找湖笔一条街。</p><p class="ql-block">往东走,穿过改造过的善琏老街。像新市西河口,只剩下一半的古镇风貌了,中间夹杂了很多钢筋水泥火柴盒。再往东,过马路,就到了宽畅的广场,广场东面,就是湖笔一条街了。虽然都是平房,却两边都是笔铺,地面还铺了地砖,很多铺面还挂了锦旗,那场面,实在透出一种浓浓的、悠长的商业文化气息。自然地,我们陆续往里走。遇到感兴趣的,吸引自己的眼球的店铺,就往里走。</p><p class="ql-block">都是卖湖笔的店铺,里边有啥差异吗?大同小异。很快就发现,除了我们,几乎没有别的顾客。或许疫情管控刚放开,人们还不敢出来?反正一家家店铺走过去,没见到什么客人。而那些店铺,家家都开着,都有店主在里面,对着一台电脑,看剧,或者打游戏。而店内的摆设,有的简陋,也有考究的,贴了字画,放了古玩,养了金鱼,有伪装或者纯正的文化韵味。于是疑问又来了,这么多商铺,开着不要花铺位费、人工费、商品代销周转费吗?怎么维持得下去?</p><p class="ql-block">带着疑问,我进了一家布置适中的店铺,到了打电脑的女店主身边,与她搭话。女店主穿紫色唐装,梳如意发髻,略施薄粉,面容显得和善,因此我斗胆,直接提出问题。</p><p class="ql-block">生意啊?女店主叹息一声说,生意不好哎!本来嘛,平常日脚也有人咯,搞文化节的时候,全国各地都有人来,闹猛煞。后来生瘟病呔,呒不人呔,现在放开呔,仍旧鬼也拉得出咯。</p><p class="ql-block">那你们为啥还都开着店?不去另外想点生意做做?我忍不住直接问。</p><p class="ql-block">哦!女店主动手点了一下鼠标,说,店里呒得生意,喏,网上有点生意。现在啊,大家都在线上交易。</p><p class="ql-block">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么多店开着,还有另一个销售渠道。我仿佛看到了这些店铺的后面,还有许许多多通往外界的通道,在无限延伸。当毛笔的书写实用功能被取代而几乎要消失的时候,总有一个文化传承的功能,在延续,甚至发展。一定有很多地方,还在像我们学校以前一样,让孩子们学写毛笔字。一定有许多地方,在办书法班,教大家写毛笔字。还有无数的书画爱好者,会每天用上湖笔,用上端砚,在宣纸上挥毫泼墨。</p><p class="ql-block">哎呀,女店主又叹息一声,说,现在线上生意也不好做,做的人多了,卷起来了。国内市场在缩小,倒是国外的在发展扩大。新加坡呀,马来西亚呀,日本呀,韩国呀,快要超过国内的了。</p><p class="ql-block">我又吃一惊,转而一想,也有道理。毛笔写字,本是爱好,人的业余爱好,是生活条件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我们国人更多为生计奔波,更多急着发展赶超现代化,恨不得丢弃一切旧东西,迎接新事物,连钢笔都丢弃了,何况用起来太不方便的毛笔!</p><p class="ql-block">这么想着,走过空荡荡的湖笔一条街,我的心里倒不再觉得空荡。只有一点遗憾,为家里的老母亲买了一支湖笔,但她老人家年前中风,毛笔字写到92岁,日后怕是写不了了,买支笔,只能让她做个纪念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5,12,9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