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眼之刺

王腊忠

<p class="ql-block">屋里光线有些暗。茶凉了,他还没喝。</p><p class="ql-block">詹前眼坐在那儿,人像是被抽走了一半。我认得那西装,料子还是顶好的,只是现在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他的手搁在膝头,很轻地颤着,像冬天最后挂在枝上的叶子。</p><p class="ql-block">他说,老王,我这一生,完了。声音是干了的河床,裂纹纵横。</p><p class="ql-block">他原本不是这样的。许多年前,他来找我看病,眼里是有光的。那光,硬,亮,带着湘西山石凿出来的劲儿。他说起刚谈成的生意,手指在空气里划着蓝图,仿佛整个世界都能被他砌进砖瓦里去。那时他信命,更信自己能握住命。</p><p class="ql-block">谁能想到呢。命这东西,起初只是极细的波纹。</p><p class="ql-block">他出生在湘西最深的褶子里。家里七个孩子,他排中间。上大学那天,田里的老牛被牵走了,他没回头,背着一家人的指望,走进城的喧哗里。那指望太重,压得他脊梁挺得比别人都直。</p><p class="ql-block">在单位,他像一把新开的刃。然后,他遇到了马玉。马玉说,那么多人,就他的眼睛是亮的。亮眼。就为这亮眼,她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婚礼那天,他站在光里笑,那笑容像是借来的,不太合身,亮得有些扎人。</p><p class="ql-block">后来便是扶摇直上。房子越盖越高,他的名字也越来越响。旧时的山沟远了,成了酒桌上一点唏嘘的底色。儿子詹小天出生时,詹家正到了兴头上。孩子是泡在糖罐蜜饯里长的,偏偏样样都长岔了,没一处随他。初中叼烟,高中嚼槟榔,二十岁的人,一张脸是灰败的,嘴角总也合不拢,像一扇关不严的门。</p><p class="ql-block">他第一次拽着儿子来我这儿。那孩子一张嘴,我便皱了眉。黏膜都坏了,硬邦邦的,已是末路的光景。我直说了,再下去,是癌。</p><p class="ql-block">他听了,猛地抓住儿子的肩膀摇,像摇一口枯井,妄图摇出点清亮的水来。那样子,又可怜,又可怖。治了半年,略好了些,可暗地里,那槟榔袋子仍是空了又满。</p><p class="ql-block">他心里便有了第一道褶子,轻轻的,抚不平。</p><p class="ql-block">儿子忽然要结婚,娶的是教钢琴的苏婉。那女子,像一轴淡墨的画,静,清,怎么看都和詹家那金玉满堂不衬。可她愿意。婚礼办得极大,震动半城。不久,便生了一对双生的男孩。</p><p class="ql-block">孩子是真好看。玉人似的,眉眼灵动,抱在怀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睁着黑琉璃般的眼仁看人。詹前眼抱着他们,脸上每道纹路都舒展开,那是我许久未见的松快。</p><p class="ql-block">变故总是从最平常的日子开始。像上好的绸子,先是一丝抽线,不知不觉,便散了架。</p><p class="ql-block">两个月前,他看了篇新闻,说一对双胞胎有两个父亲。手机屏幕的光,冷清清地映在他脸上。他抬起头,正看见墙上孙子的照片。一个念头,没来由地,就生了根。</p><p class="ql-block">念头自己会长的。不用浇灌,它便枝枝蔓蔓,缠得人透不过气。</p><p class="ql-block">后来有次饭局,老朋友醉眼朦胧,拍他的肩,说老詹,你那对孙儿,俊得可不像是你詹家的种。一桌人跟着笑。他也笑,笑着笑着,心里那根刺,便往深处又钻了一寸。</p><p class="ql-block">他回了家。儿子歪在沙发上,蜷着,像一团旧衣服。苏婉端坐着,侧影是笔直的线。两个孩子在地毯上玩,笑声像碎银子。三幅景象,在他眼里晃着,怎么也拼不到一处。</p><p class="ql-block">他悄悄寻了家私人机构,取走了孙子梳子上的头发。小天的,是从浴室地砖缝里,小心捏起来的。那几根头发,躺在他掌心,轻飘飘的,坠得他心头发慌。</p><p class="ql-block">等结果那三天,他坐立不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啃。公司里发了无名火,家里整夜睁着眼,看黑暗一点点吞没天花板上的花纹。</p><p class="ql-block">报告来了。他一个人开车去取,在城郊僻静的路边停下。手指是僵的,拆了半晌。目光急急扫下去,最后,定定地落在那行字上:生物学亲权概率大于99.99%。</p><p class="ql-block">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即,那口气又哽住了,化作滚烫的羞耻,烧遍了全身。他把报告撕得粉碎,扔进路边的河。碎纸片打着旋,很快就沉了,没了。他以为,这事便随着流水去了。</p><p class="ql-block">他不知道,秘密但凡见了光,就有了自己的脚。</p><p class="ql-block">话是这么传开的:鉴定中心有个年轻人,在酒桌上当奇闻讲,说见过有钱人疑心孙子不是自家血脉,花了钱,买了场心安。这话曲曲折折,像风一样,终是吹到了苏婉的耳朵里。</p><p class="ql-block">她没有闹。只是把一些东西,几张纸,几张截图,在一个平静的周末傍晚,平平地放在了饭桌上。菜还冒着热气,谁也没动筷子。</p><p class="ql-block">“詹叔叔,”她声音也平,像结了冰的湖面,“您看看这个。”</p><p class="ql-block">一桌寂静。</p><p class="ql-block">詹小天看看父亲,又看看妻子,茫然得像走错了门。马玉的脸,一点一点白下去,白成了瓷。</p><p class="ql-block">苏婉的眼睛,清凌凌的,看向詹前眼:“您既然疑心我,我也有话想问。小天他,从小到大,有哪一处,是真正像您的?”</p><p class="ql-block">这话问得轻,落下来,像冷而细的针。</p><p class="ql-block">“明天,”她说,“我们全家,去省里那家司法中心,再做一次。您,妈,小天,都去。心里没事,就不怕验。”</p><p class="ql-block">那地方,肃静得让人心慌。每一步都照着规矩来,拍照,按印,抽血。针尖扎进去的时候,詹前眼没动,只是看着那管暗红色的血,慢慢地满上来。</p><p class="ql-block">等待的七天,家里是座空城。电话不接,门敲不开。时间被拉成细细的丝,悬着心,绷着。</p><p class="ql-block">取报告是在律师楼。日光灯白得晃眼。律师拆开牛皮纸袋,一字字地念,声音没有起伏。念到那句“不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时,话音落下去,砸起一片死寂。</p><p class="ql-block">然后,马玉的哭声猛地炸开了。三十年的时光,被她哭得七零八落。原来,在嫁给他之前,她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婚事是家里匆忙定的,她瞒下了,他也从未深究那个“早产”的儿子。</p><p class="ql-block">詹前眼听着,脸上的肉轻轻地抽动。他哑着嗓子,问:“所以公司里那些核心的账,你从不让我沾手,就为这个?”回答他的,只有崩溃的哭声。</p><p class="ql-block">他忽然全明白了。明白了自己这个董事长,原是个精致的摆设。明白了那些风光,不过是舞台上的追光,灯一灭,台下空无一人。他甚至不能声张,他是名人,这丑闻是一把火,先烧毁的,是他自己积攒的一切。</p><p class="ql-block">他搬了出去,住回早年一间旧公寓。房子里有灰尘的味道,和旧日的气味。马玉对外只说,董事长需要静养。小天来找过几次,他隔着门,听见儿子的声音,一声声“爸”,叫得他心头发木,到底也没开。</p><p class="ql-block">再来我这儿时,他已瘦得脱了形。眼里的光,彻底地熄了。</p><p class="ql-block">我在家里为他备了酒,最烈的那种。他呛得咳嗽,咳出了泪。</p><p class="ql-block">“老王,”他抹了把脸,手是抖的,“我这辈子,像个笑话。我总以为自己在往上走,走了这么远,回头一看,脚下踩着的,全是空的。妻子是别人的,儿子是别人的,事业……也是别人的。”</p><p class="ql-block">我给他添酒,酒线不稳,洒出一些。</p><p class="ql-block">他嗤嗤地笑,笑得比哭难听。“最可笑的是,我要是不去疑心,不去查,我现在还是詹总,孙子在膝头,家庭圆满。是我自己……是我自己,非要把那层纸捅破。我以为后面是真相,没想到,后面是空的。”</p><p class="ql-block">他醉倒前,抓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人啊,不能太精明。有些事,糊里糊涂的,才是福分。”</p><p class="ql-block">如今,他们还在离婚的泥潭里挣扎。公司股价跌了不少,报纸上说是“家庭原因”。小天和苏婉带着孩子搬走了,听说,也要散了。</p><p class="ql-block">詹前眼偶尔还来我家,来了也不多话,看看院子里的花,说说天气。有一回,他盯着我书房墙上那幅字,看了很久。上面写着“知止”。</p><p class="ql-block">他轻轻说,这世上,最难的不是“知”,是“止”。</p><p class="ql-block">我后来常想,人为什么总要去证实自己的猜想呢?就像在暗夜里,总觉得眼前有影晃动,便一定要点灯去看。灯亮了,影子或许没了,可那刺眼的光,也同时照出了自己惊慌失措的脸,和身后,一片更加庞大的、无法驱散的黑暗。</p><p class="ql-block">他总想看清。看清了妻子,看清了儿子,看清了半生经营的真相。看到最后,手里只剩一把碎瓷片,每一片,都割手。</p><p class="ql-block">而那碎片的裂口上,依稀还映着许多年前,那个从湘西大山里走出来的青年,一双亮得灼人的眼。只是那光,如今看去,竟像泪一样。</p>

詹前

儿子

苏婉

马玉

孩子

自己

詹家

亮眼

看清

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