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照茶青 一一游茗上茗茶山随感

佳叔

暮云收尽照茶青

十二月的风，拂过茗上茗茶山的垄亩，竟无多少凛冽的意味，反带着一种清冽的、似有若无的草木根茎的甘香。我独自立于这阒寂的高处，看西天那场盛大的演色。天是万里澄澈的碧，像一块冻住了的、极品的琉璃；云便成了这琉璃上最写意的点染，丝丝缕缕，蓬蓬团团，无一丝躁气，悠悠地悬着，被将沉的日头煨成一片温软的金黄。那光不是泼洒下来的，而是流泻的，从云絮的缝隙，从山脊的凹处，潺潺地淌过来，给每一片沉默的冬茶都镀上了一层恍惚的、毛茸茸的金边。我不由得抬起手，指向那光源最深邃、最辉煌的所在。指端所向，是光，是云，是无穷的碧落，恍然间，觉得那浩渺的虚空里，也藏着我逝去的岁月，与无数个未曾落地的梦。

风在耳畔低低地吟着，像故人的絮语。我索性张开双臂，向着这莽莽苍苍的茶山，向着这熔金一般的穹庐，做了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的姿势。霎时间，衣袂灌满了山风，胸腔也被那清冽甘香的气息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满溢出来。这一刻，我不是在拥抱，而是在被拥抱——被这阔大的、慈悲的、亘古如斯的自然所深深拥裹。那些盘踞心头的、名为得失、荣辱、进退的块垒，竟在这无言的拥抱中，悄然松动了，风化了，变得很轻，很淡，仿佛也化作了眼前一缕游弋的、金色的云气。

这情境，无端让人想起《庄子·知北游》里那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眼前的茶山、暮云、斜晖，不正是这“不言”、“不议”、“不说”的天地大美么？它们只是如此静默地存在着，演示着荣枯与朝夕的“明法”，却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叩击着人的心扉。中年的心境，或许便是在领悟了这“不言”之后，生出的那份“亦无需多言”的笃静。我们曾那么用力地呼喊，急切地表达，要在世界里刻下自己的印记；如今却渐渐懂得，生命最深的痕迹，往往如云行天际，来过，映照过，便已足够，不必执着于是否留下确凿的形骸。

目光垂落，望着脚下一行行修剪整齐的茶树。它们静默着，收敛了春夏所有的鲜碧与芬芳，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墨绿的色泽。这色泽里，沉淀着今年的阳光雨露，也蕴藏着对来年春信的笃定期盼。中年，大约也是生命的一次“冬藏”。少了些向外勃发的姿态，多了些向内沉淀的工夫。青春如新焙的茶，香气是高扬的、冲人的，一切的滋味都在表面，急切地要让人知晓；中年则似这历经了时光的陈茶，火气褪尽，香气内敛到叶脉的深处，需得静心以沸水徐徐注入，方能将那经年的、复合的韵味，一层一层地、从容不迫地释放出来。那滋味，初品或有淡淡的清苦，那是际遇赠予的领悟；但随之泛上舌底的，便是绵长不绝的甘醇，那是岁月沉淀下的温厚与通透。

夕阳又沉下去一分，那金黄的光，颜色愈发地浓了，浓得化不开，像一盅暖到人心里的、醇厚的茶汤。云朵的边缘被勾勒得愈发清晰，仿佛天上宫阙的玉阶瑶栏。这辉煌的景象，却有一种惊人的宁静。我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天地的交界处，像站在一个巨大无朋的、缓慢转动的法轮边缘。一边是瞬息万变、流金溢彩的色相，如这暮云与斜阳；一边是恒久沉默、涵纳一切的虚空，如这无垠的碧落与苍茫的茶山。中年之悟，或许就是在此间找到的一个平衡点：既能全情投入这“色相”的壮美与热烈，品啜人生的百般滋味；又能时时返观内心那片“虚空”，明白一切绚烂终将归于平静，从而不粘不滞，不惊不怖。

暮色终于像滴入清水的淡墨，无声地洇染开来。碧空转作青苍，金云幻为紫灰，远山成了剪纸般沉默的剪影。先前的辉煌，如潮水般退去，却留下满山遍野清寂的茶香，与肌肤上微凉的、属于十二月的空气。这由绚烂入平淡的过程，如此自然，如此安详，没有一丝勉强。这不正是人生最可期盼的收梢么？轰轰烈烈固然值得铭记，但能安然地融入这广阔的、日常的、淡淡的夜色，或许是一种更深的福分。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云光收尽的天际，转身下山。来时心头的万般思绪，此刻都已沉淀下去，澄清下去，如一杯饮尽的茶，只余洁净的杯底，与萦绕不去的、清远的回甘。这满山的茶，在渐浓的夜色里，依旧静静地呼吸着。它们知道，所有的光曾来过，所有的暖曾停留，而它们自身，便是这岁月最好的酝酿与见证。我踏着来路，步子比来时更稳，更轻。耳边仿佛响起一句忘了出处的古语：

“云在青天，茶在盏；心住当下，便是禅。”

这十二月的黄昏，这茗上茗的茶山，这满天金云与一脉茶青，便是当下，便是我的禅了。

暮色渐浓，茶香不散。原来中年的禅意，不在喧嚣的远方，而在掌心这盏茶的温度里——不争不抢，不疾不徐，以茶为镜，照见人生最本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