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拈花一笑

初冬了，树上该落的叶子落的差不多了，有的已落尽，只剩秃秃的枝；有的还有少许，恋恋不舍地留在末梢。落下的叶子成堆地聚在树兜，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也有不听话或向往远方的，因为没有翅膀，只能随风飘荡，风大时飞的远一些，风小时飞的近一些，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就在树外的路上，被行人踩踏，或被保洁人员扫走。

读高中时，村里有个老人从台湾回来，个子高高的，面容清瘦，言语不多，眉眼温和，有种仙风道骨的即视感。他是台湾老兵，解放前拉壮丁时走的，当时家里的弟弟有两个已成家，一个未成年，要出壮丁，他是老大，又单身，就顶上去了。年少离家年老回，孑然一身几十年。他回到村里，起初与二弟一家住在一起，对家族中所有人都很慷慨，左手发钱，右手送物，谁家有困难毫不犹豫地以钱相助。户户请他吃饭，人人陪他聊天。数年过去，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的钱撒的差不多了，谁再说困难他也帮不了了，再也没人请吃，再也没人陪聊，他独自一人住在一间土房里，自吃自做，自给自足，孤零零的，天天拄着拐杖，去村前的小河边，静静地坐着，看天、看水、看鱼 、看鸟、看近处的庄稼和远处的青山。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每次看着他孤寂的身影，我忍不住想：回来干什么呢？还不及留在台湾，还没人分他的钱，他可以慢慢养老。可我妈说，叶落归根，离家的人会思乡，家乡是他心底的根，他在那边没亲人，没根。我还是嘀咕：有亲人又咋样，都是些唯利是图令人伤心的市侩；有根又如何，穷根烂根而已。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他在台湾是浮萍，台湾生活条件再好，毕竟是他乡；回家了，他不再漂着，他找到了根，脚落了地，踏实而安心，至于亲友的市侩行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父亲身体越来越差时，觉得自己时日不多，总想回老家看看，因为忙，我们都抽不出时间陪他，一直未成行。我曾问过他，百年之后是火化还是土葬，是在当地还是回老家，他洒脱地说：“谁死了还管得了那些，你们想咋办就咋办。”2024年阴历3月6日，他去世，我们将他送去火化，又匆匆地找了个地方下葬。最近老是梦到他。我有很久没去看他，他孤零零地躺在山林中，我想起他活着时多么爱热闹，想起他曾多么渴望回老家……觉得我们十分不孝，十分对不起他。也曾打算将他葬到老家，让他在阴间遇到的人都是旧时的熟面孔，又考虑到清明回去山高路远，不方便，遂放弃；也曾打算在春天时种些果树在他的墓地旁，花开时蜂飞蝶舞，果熟时清香幽幽，我们去看花摘果，顺便去看他，最后也未行动。或许在另一个世界，父亲也是漂着的，孤独而冷清，他没有温暖，没有根。

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根的人越来越多，为了生活，为了工作，成群的人离开家乡，在异乡成家生子，延续血脉。沿海很多别墅人去楼空，荒芜不堪，去了海外的人几十年再也不曾回来，他们成了异国他乡的新树种，在陌生的地域拼命种下自己，在狭小的空间努力向上生长，家乡成了心底的一个记忆，一个念想。内地很多乡村成了空壳村，老人逐渐走进泥土，儿孙在外购房成家，随着时间推移，家乡愈来愈淡，愈来愈远，只有一个缩影。根在哪里已不重要，生活在哪里才是主要，叶落归根只是植物界的事。在大范围的交流融合中，家乡的观念越来越淡。

我出生在一个山环水绕的山村，房子从山脚开始，撒落于山坡，绵延、错落、壮观，村前是绿油油的稻田，稻田之外是清清的小河，很美。如果老了回去住，堪比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可我再也回不去了。老家的房子自父母走后已贱卖，菜园与茶园也已送人，去年回去看，卖掉的土房在精准扶贫中拆迁，曾经生我养我的老屋被夷为平地，种了满地的菜，我已找不到当时家里大门的位置，根就这么断了。我漂出家乡，漂在异乡，将来也不可能归乡，能常回去看看，顺便给爷爷奶奶和大伯烧点儿纸钱，已是心满意足。

父亲葬在他乡，伯母葬在他乡，叔叔与婶婶葬在堂妹住的地方，河南濮阳，离我们更远。母亲以后也不会回去。自父辈起，故乡已是他乡，他乡成了家乡。叶落不再归根，被风吹到了树兜之处。

走在路上，看着无数叶落归根的场景，我总是特别感慨，密密的叶拥着树兜，腐烂之后肥沃地下的根，而根又汲取土地中的养分，供给主杆与枝叶，让他们更茁壮，更繁茂。这种循环往复心心相连的爱让一棵树越来越大，枝越来越茂，叶越来越密。看着这些场景，我就想起家乡，想起父辈与我。

2025.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