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书

邓四鸿

未竟之书

这比喻实在用得有些滥了，可站在这里，面对这高到令人晕眩的书架，望着那些烫金或已斑驳的书脊，忽然又觉出它的贴切来。空气里是纸张老化时特有的、微甜而腐朽的气息，混着旧皮革与尘埃的味道。每一册书都是一个被装订好的人生，静静地立在架上，等着某只手，在某个寻常的午后，或某个风雨如晦的深夜，将它抽出，翻开第一行早已注定的字句。

一本书，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完成”。从你抚过那硬挺的封面，掀开扉页开始，人物便依次登场，悲欢便层层晕染，结局——无论多么出人意料或平淡如水——早已在最后一页的句点里等候。你可以跳跃，可以回翻，但你知道，一切已成定局。黛玉的眼泪早已在曹公的墨痕里流尽了，郝思嘉的明天也永远凝固在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那个“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里。它们的魅力，正在于那种“完成”的完满，与“被完成”的悲哀。

然而我们自己手头这一本，却全然是另一番光景。它的页数不明，章节凌乱，字迹时而是工笔小楷，时而又成了狂放的泼墨，甚至有大段大段的空白，和许多涂抹修改的狼藉痕迹。我们便是这样一个笨拙的、毫无经验的执笔者，战战兢兢地写下一行，不知下一行该落在何处。我们无法知晓真正的结局，是戛然而止，还是缓缓收笔；是辉煌的颂歌，还是一声悠长的叹息。这“未完成”的状态，带来无边的惶惑，却也孕育着一切可能。

这惶惑，自古便是哲人墨客心头的一缕寒烟。孔子临着滔滔江水，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是对生命之书飞速翻页却方向未明的惊惧。庄周梦蝶，醒来不知是庄周化作了蝴蝶，还是蝴蝶正梦见庄周，那是面对人生叙事的虚实框架，产生的根本性眩晕。在遥远的雅典，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这谦卑的箴言背后，何尝不是承认了个人这本“书”的深不可测与无法概览？蒙田在他那座塔楼的藏书室里，写下无数试图理解自我的随笔，最终却发现，认识自己，恰如“在流淌的河水中描摹自己的倒影”，那“我”永远在生成，在变化，永无定稿的一日。

于是，在惶恐中，人便生出各样的态度来。有勇士，誓要在未知的疆域里，刻下最深的足迹。如鲁迅先生所言：“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们的人生之书，是自己用脊梁与脚力，在荒原上“走”出来的文字，每一页都浸着汗与执着。亦有智者，悟出了“不做”的妙谛。老子的“无为”，并非枯坐，而是如匠石“运斤成风”前那全然的凝神与对“物性”的尊重，是等待故事自身生长的那份从容的耐心。禅宗公案里，弟子问祖师如何是佛法大意，祖师答“吃茶去”，或是“春来草自青”。这寻常对答里，藏着对生命之书最深的信任——它自有其脉络与季节，强作解人，强为续貂，反是糟蹋。

我总觉得，我们东方的灵魂里，对这份“未知”有着更为熨帖的安顿。我们不那么急切地要“写完全书”，掌控结局。我们更懂得“留白”的哲学。人生之书上，那些未曾言说的沉默，那些悬而未决的片段，那些“天柱折，地维绝”后女娲炼石般的空白，并非缺憾，反而是气韵流动之所，是意味无穷之处。我们的画卷，总要留出天地与云雾；我们的诗词，讲究“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这传统沁入骨血，使我们面对命运的苍茫稿纸时，除了奋笔疾书的冲动，还多了一份“悠然见南山”的静观，一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坦然。

此刻，我阖上眼，那浩如烟海的图书馆仿佛在我体内重现。我不再觉得自身是那卷帙中渺小的一册。我，以及每一个此时在日光下、在风雨中行路的人，我们本身就是一座座行走的、未完工的图书馆。我们的记忆是藏书，希望是那些尚未被书写的、洁白柔软的纸页。每一次爱，是扉页上郑重其事的题赠；每一次别离，是章节末尾那枚含泪的折痕。我们的选择，是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无法完全擦去，却可以引向意想不到的下一行。

结局么？或许，那从来不是一个有待翻到的终点。它弥漫在每一个“正在写”的瞬间。它在你为朝阳驻足的片刻，在你读懂亲人一个眼神的刹那，在你为一瓣花的凋零心头一颤的时分。当你真正活过了，爱过了，思考过了，当你生命的痕迹——无论深浅——已确然地留在了自己与他人的书页上，那便是结局以最庄重的方式降临了。它不是句号，而是一种弥漫性的完成，如一滴墨，在宣纸上缓缓泅开，无远弗届，直至与整张纸的空白融为一体。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故纸的微醺气息充盈肺腑。我转过身，离开了那宏伟的、属于“已完成”的殿堂。推开图书馆沉重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如温暖的潮水，劈头盖脸地涌来。街道上车马喧嚣，人声熙攘，这是多么生动、多么嘈杂、多么不完美的人间。我步入这流动的盛宴，像一滴水重归大海。我的书页正在风中微微掀动，等待着下一个字，在阳光下，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