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透硝烟血色的青春残片——志愿军精神病院的那些“疯老兵“

鲁一夫

<p class="ql-block">饱受战争创伤的志愿军老兵</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曾是朝鲜战场上“最可爱的人”,他们中的一千人,永远地留在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几十年过去了,还没有全部撤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河北省张家口市区东南,有个沙岭子村,沙岭子医院因此得名。现在它是一所普通的民办医院,但曾经的这里很特殊——只是知道这种特殊性的人很少,并且现在已经清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5年前我开车来到这里。走进医院宣传部门,向对方表明身份和目的,对方相当冷淡。我说我想看看曾经住院老兵们的资料,对方说“都没有了”;我又申请去老院区看看,对方说“早就荒了,院子上锁了,钥匙也不知道在谁手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很显然,我这个记者在对方眼中,对提高医院的知名度和效益都没有任何价值。所幸,我手中还有一个电话号码。李文茂,时年70岁,已经退休十年的他接到我的电话后略显惊讶。因为我所说的这几个字“志愿军精神病院”,已经二十多年无人向他提及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沙岭子医院的前身,叫河北第三康复医院,原属部队编制。1953年朝鲜停战后,三百万志愿军中有二十万伤残,而这二十万人中有一千人极为特殊——“应激性战争创伤精神后遗症”——这是学术叫法,通俗的说法是:朝鲜战争使这一千名士兵“发疯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河北第三康复医院是几家专门收治志愿军精神病人的部队医院之一,先后有380人在这里治疗。1962年,22岁的李文茂来这里当护士,是这所特殊医院的最老的见证人之一。</b></p> <p class="ql-block">见证人李文茂</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个病号叫江兴汉,他就是喜欢枪,捡一个木头把儿,腰里掖着、兜里装着,两个青霉素药瓶他也对到一块儿,弄成一个枪的形状。你要收了,他可不高兴了,就是瞄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个叫马光耀,就发怒,咬自己,把自己这俩手都咬得五指不全了,没办法就捆在床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还有一个叫李海荣,常年不穿衣服。夏天晒得黑不溜湫,老跟那儿光着屁股啊站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桐风他要犯了病就可厉害了,打骂可厉害了,弄不住他,解大便解到床上,扔到墙上抹得哪儿也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近五十年过去了,李文茂记得每一个他看护过的病人。他所说的赵桐风,在当时可谓大名鼎鼎——在朝鲜战争中,身为侦察连副连长的赵桐风屡建奇功,荣获“特级战功”。然而在1954年,战争已经结束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病,每天只重复一件事,声称设计威力无比的大炮,间或对着天空大吼,有如冲锋陷阵。</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由于档案和病例未经妥善保存,多数志愿军精神病人的详细资料已无从查证。幸运的是,经李文茂介绍,我们找到了另一位当事人,同是沙岭子医院的退休职工郭茂昌。郭茂昌的父亲郭庆堂,就曾是在沙岭子住过院的380名志愿军精神病人之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郭茂昌194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记事起知道父亲是志愿军,但一去不回,家人都以为他牺牲了。直到1957年的一天,郭茂昌发现“守寡”多年的母亲忽然欢天喜地,原来,父亲竟然来信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母子俩连忙赶往信中的地址——河北省张家口沙岭子,在第三康复医院,见到了父亲和他的一些战友加病友。郭茂昌清楚地记得父子相见的一幕,父亲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脑袋,用河南腔惊喜地说:“昌,这是我的儿子,昌!”</b></p> <p class="ql-block">郭庆堂戎装照</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虽然知道父亲病着,但英武高大的郭庆堂仍然是少年郭茂昌的偶像和精神支柱。1949年,郭庆堂从河南大学政法系毕业,而后加入志愿军入朝,是部队里罕有的大学生。其因何发病已不可考,据李文茂回忆,郭庆堂的病状相对平静,不像有些病人那样激烈,住院期间还保持着读书、看报、写日记的习惯。他和儿子也保持联系,郭茂昌16岁时又一个人去探望了他一次。 “那是麦收前,我去了以后他就批评我:写信不让你来你非要来,你来干什么?我说来看你。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钱都浪费在路上!父亲那时候老想的是攒点钱,病治好还要参加工作,老想着要参加工作。他说我念了一肚子的学问,没有使用上就有病了。” 反动的病人 李文茂1962年来到医院当护士,后升任护士长。那时380名病号有的已经病逝,有的痊愈后被家人接走,还剩下五十多人。“他们是毛主席的战士,有功劳的人更得好好护理人家。我们那会儿护理质量好,喂水呀、喂饭呀、处理大小便都挺好,所以病人活的时间都挺长。”李文茂说。 护理之外,护士们还组织病人们种树、饲养小兔子。那是一段平静的日子,但到了1966年,一切都变了——“军管会”进驻沙岭子精神病院。先是每晚6点,病人要集中起来“学毛选”,后来又挨个对病人进行政审。那个总是自残、不得已需要绑起来才行的马光耀,就被查出了问题。 “因为唱歌嘛——爹亲妈亲不如党亲,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就说你听最后这句,他唱的是‘恩人’——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恩人。” 唱歌口齿不清的马光耀被抓了“现行儿”。1968年,总写日记的郭庆堂忽然被军管会从医院带走,护士们也不知道原因,李文茂听说他被送去“劳改”了。不久,郭庆堂被送回来了,但已经是一具尸体。 郭庆堂的死因现在已经成谜,采访到这儿,郭茂昌不说话,只是摇头,眼圈却红了,“不能说,没法说。”他哽咽良久。我也沉默,没有追问——伤口过了四十年,一碰仍在流血。 “护士跟大夫、医院领导领着去看他,尸体挺瘦,不让我见,怕我害怕。从十岁到我结婚总共才见三次面,母亲更苦,她老想着父亲回去,能过上团圆日子,始终没盼到。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68年算是盼回去了——我捧着骨灰回去的。” 采访后,郭茂昌拿出父亲的遗物:两张照片,两枚入朝作战纪念章,一本日记。郭庆堂笔迹端正遒劲,其中一篇,是他抄写的《共产党党章》。</b></p> <p class="ql-block">郭庆堂在沙岭子医院写的日记,成为他在文革中的罪证</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提出去看望郭茂昌的母亲,被婉拒。1982年,郭庆堂获得平反后,母子俩被调入第三康复医院,安排就业,35岁的郭茂昌在伙食部门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知道我是郭庆堂的儿子,爱和我聊,你爸爸人怎么好怎么好。我对这些抗美援朝的老同志从伙食上特别照顾,早上是一人一个鸡蛋,半斤奶,从那时开始延续到现在。我同情他们,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爸爸一样,他们是从一个战壕里出来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自八十年代以来,由于精神伤残的志愿军老兵纷纷病故、所剩无几,河北第三康复医院也取消了部队建制,转为民办,对全社会开放。医院名称也变更为张家口沙岭子医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2007年另一家媒体拍摄的视频上,我看到沙岭子医院还剩下三位老兵。这些志愿军精神病人没有家人,或和直系近亲失去联系,或者亲属不愿赡养,就只能在医院终老。</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年后的2010年,我跟着李文茂走进住院部大楼,这所曾经的志愿军精神病院,现在只剩下一间病房,住着当时还在世的唯一的一名老兵——张洪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张洪恩,哈尔滨人,1946年入伍,原三五九旅二四七团战士,1950年入朝作战。他时年85岁,牙齿已经掉光,蒙在被子里躺着,一副木然的神情。李文茂问张洪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张洪恩,认得我不认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李文茂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今年多大了,张洪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六十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六十九?不是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是,快七十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吃什么饭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馒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吃几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怎么样,还可以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可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你的外甥来看你没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没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说了几句,张洪恩就又躺下,不吭声了。李文茂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病房里有两张床,张洪恩独占一张,李文茂搭边坐的那张床上,正踞着一个被民政部门从街头捡来、临时放在医院的精神病患者。此时他正满脸带笑,咿咿呀呀,自言自语。</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沙岭子之行的最后,李文茂带我去荒废的老病区。他穿着臃肿的黑色皮衣,身子肥胖,影子被冬天的残阳拖得长长的、摇摇晃晃。接近医院的角落,人声渐静、荒草渐生,寒鸦在掉光叶子的树上,聚了又散。围墙上还隐约可见“……思想万岁”一类的旧时代大标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铁门上果然上了锁,已经生锈。我和李文茂隔着栅栏向内张望,院子里的几排平房破败不堪,杂草高过了窗沿。其中的一间屋子存放着二十几位在这里死去的老志愿军的骨灰,多年尘封,已难以想象里面的样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院里这边都种着花草、桃树、果树,工作人员种,让病人也协助。他们也劳动,挖挖土呀、摘个果子、摘个豆角,显得也有点活儿。像那个光屁股的李海荣,也在那儿晒着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文茂指着荒院各处,眼神一下子回到了过去。提到总爱光着屁股的李海荣时,他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也最悲伤的微笑。</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走上朝鲜战场时,16岁的蒋振娟可能没有想到,仅仅1年半后,自己就成了精神病人:胡言乱语,乱解小便,反复把棉被掀起一个角又放下折平。继而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并且拒绝与任何人交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3年后,她因精神分裂症久治不愈,年仅19岁的蒋振娟,就此开始她漫长而混沌的余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2010年2月下旬,在湖州第三人民医院老年精神病区里,满头白发的蒋振娟坐在床边的的靠背椅上,低头摆弄衣角,一丝口水从歪斜的嘴角慢慢滑下。间或抬起头来,眼神空洞发直,没有聚焦点,没有一丝情感波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56年前入院起到现在,医生护士们一直叫她“小蒋”。 “问她多少岁?十七”,护士长俞静如说。75岁的“小蒋”,记忆永久停留在了发病前。</b></p> <p class="ql-block">志愿军女战士蒋振娟</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蒋振娟的隔壁,另一位87岁的志愿军精神病人胡久昌,鼻孔插着氧气管,颈窝插着营养液管,已经卧床不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朝鲜战争,陆续参战的300万中国军人中,有近20万人伤残。其中还有为数不多的精神病患者,有普通士兵,有战斗英雄,也有中高级军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特等战斗英雄赵桐风就是一位。在张家口沙岭子疗养院里,他一天到晚只重复一件事,声称设计“威力无比”的大炮。间或对着天空大吼,有如冲锋陷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战后,这些病人由东北陆军医院陆续转到大后方休养治疗。华东军区、华东野战医院也接收了一批。其中417名志愿军精神病人,陆续转到了1955年在诸暨成立的精神病防治所,这就是湖州第三人民医院的前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417名病人,除部分康复出院,或是转回原籍继续休养治疗外,最后剩下146人长期留院休养直至终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和当时国内其他医院的收治情况大体相似,他们入院时,大多年龄只有20多岁,最大的不超过35岁,有的甚至还不到20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些“最可爱的人”,就此早早开始了连过去与现在、生存与死亡都模糊不清的人生后半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50年来,他们陆续离世,到现在只剩下蒋振娟和胡久昌两人,也已处于生理机能整体衰退状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护理了老兵们30多年的俞静如说,在此之前,他们就已丧失记忆,丧失语言能力,丧失生活自理能力,不同类型的病症还伴随不同的怪异行为,“千奇百怪,匪夷所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沉默型的如蒋振娟终日枯坐不语,狂躁型的如胡久昌动辄无故打人。偏执型的如已去世的谭才生,固定在每天凌晨2点起床一遍遍扫地、重复擦桌子。只有护士声称“不准凌晨两点起床,这是军令”时,他才会停止强迫性劳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同类型的病人,也有相似的刺激反应。他们大多对电视里的战争场面反应强烈。每当枪炮声响起,有的老兵就会高唱解放军军歌、志愿军军歌,站起来向电视里的毛主席敬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的病症,被美国著名精神病学家Rache称为“战争应激反应”。他说,军人可能会在战争结束后的数周、数月、数年间,都一直处于战场上才会有的特殊亢奋状态,最后会到达”崩溃点”,然后出现严重精神萎靡不振、反应迟缓,甚至记忆、语言功能退化、战争噩梦、终日独处脱离群体,以及其他轻重不等的抑郁症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或许能解释,蒋振娟等人的病情,在走下战场之后才慢慢发作。</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与赵桐风等人的亢奋、狂躁截然相反,志愿军20军58师174团三连副班长马玉堂,却是因恐战而成了精神病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51年,刚从第20军后勤部抽调到一线战斗部队,马玉堂就流露出了强烈的恐战情绪。某次高地阻击战时,敌军炮火猛烈倾泻,身为副班长的马玉堂竟躲到了防空洞里,直到被副排长强行拖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那以后,马玉堂一直情绪低落。“我身体不行了,但现在还没有复员条件。”他时常和战友念叨。部队也注意到他回国训练时,“工作不起劲,拒绝参加政治学习”,进而拒绝进食、声称“班长要拿冲锋枪打死他”、“班长说我是特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人们开始觉得马玉堂“似有神经错乱”时,他已经在反复念叨“要死,自杀”之类的字眼。几天后,马玉堂支开看护他的两名战友,以“身体直立、两脚平行”的古怪姿势从楼上跳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送医院救治时,马玉堂咬紧牙关,显得很痛苦。但军医检查后认为并无大碍。因此,组织鉴定结果认为,马玉堂并非真的想死,而是“想通过自伤的方式尽快脱离现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55年5月,马玉堂终于退役,原因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已经“不适合服役”。退役后,马玉堂转到湖州三院长期休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因“战争应激反应”产生的心理、精神异常,往往会被视为贪生怕死。士兵也可能因此受到严厉处罚,如关监狱,强迫加入“突击队”,送上军事法庭,甚至处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至今仍有很多军事人员坚持认为那是违反军纪。因为“真正的违纪行为,与心理应激性违纪行为之间的界限不易确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医院事后对马玉堂跳楼事件的分析报告也认为,马玉堂所在部队的基层领导及身边战友,都存在认识不当的失误。即不应该表露出强烈鄙视其“贪生怕死”的态度,“这个态度进一步刺激了马玉堂,导致其精神失常加重,最后选择跳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当时部队的组织结论仍然强调马玉堂“贪生怕死、思想落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美国精神病学家Rache认为,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将战时心理、精神异常视为“应激”。因为“当战斗激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任何人都可能出现精神异常。若能及时开展心理疏导和治疗,将能大大减少军队的精神病减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事实上,朝鲜战争中,志愿军的对手美军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在这场战争及此后的越南战争中,美军精神疾病退役人员均占总数的10%。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有7830名精神症患者被解除兵役,占解除兵役总人数的25%;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因患精神疾病退役的官兵为312354人,占减员总数的33.6%。</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并不是每个志愿军精神病人都象马玉堂一样,保存下了较详细的病案记录。随着医护人员一代代更替,他们的生平事迹渐渐湮没无闻,甚至连籍贯、部队番号、年龄等基本信息也变得模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从档案里,从老医护人员口中,从他们故乡的亲友述说中,试着去完成一幅浸透硝烟血色的青春残片拼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湖州三院院办主任马琼芳说,三院早年多次搬迁,档案也有部分散失。如今病案室里“或许还有一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医院病案室里,确实还保存着一个敞开着的旧纸板箱,装着100来份牛皮纸档案袋,有的纸袋上注明着“牺牲”或是“死亡”。还有10来本鲜红封面的军人退役证,无法归入任何一个档案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每个档案袋里的材料多寡不一,大多只有一份军人登记表或是退役证明。仅有个别袋里存放有病历,或是审查材料、询问笔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随手打开一本军人退役证,发黄的相片和纸张粘在了一起。显然,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翻动、注目过这些曾充满英武气息的青春面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这些老兵中,绝大多数是一线战斗人员。其中一位已去世的湖北籍老兵王明德,隶属12军34师102团。12军是上甘岭战役的志愿军预备队,34师106团则是在战役后期接替伤亡惨重的15军45师一部,固守了阵地28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上甘岭战役之惨烈,一直被公认为朝鲜战争之最。此役前后历时43天,“联合国军”炮兵和航空兵,对志愿军固守的两山头发射炮弹共190余万发,投炸弹5000余枚。总面积不足4平方公里的两高地顶部,竟被炸弹生生削去了1~2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已有学者指出,枪、炮、地雷等武器,即便没有直接造成杀伤,形成的震波、高分贝噪声、燃烧等因素也会对士兵的身心健康造成极大影响。他们把“战争应激反应”称为“炮弹休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几乎所有的志愿军老兵都会在回忆中提及,朝鲜战争中美军炮火格外猛烈:敌人“像撒胡椒面一样扔炮弹。以前扔汽油弹也就一颗两颗,看准了来这么一下,那天的汽油弹扔得不断点。在营指挥所里看着那个山头就像一个大火炬。整整一天烧得如同火焰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个环境里,很多人当场就精神错乱了,“前方有,后方也不少。一个个目光呆滞。胡言乱语。动不动就在那里’打炮了,打炮了!’或是'卧倒卧倒’的乱叫。那样子,没有人见了不发怵。”</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志愿军第40军119师355团二营机炮连弹药手洪朝林,就是在战场上激发出的精神分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50年10月19日,志愿军第40军率先入朝作战,收复平壤、越过三八线、徒涉临津江,一路杀去,势不可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在“不到汉城的一个半山腰上”,洪朝林被美军俘虏了。“碰到了大批敌人,我跑得慢,掉队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战俘营里,洪朝林先是被拉去“听讲耶稣”,而后又有美军心理战部队、台湾国民党军政人员联合志愿军叛徒,在战俘营里成立了准武装性质的“战俘警备队”,在志愿军战俘的胸口和双臂等处强行刺上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党徽,或是“反共抗俄”等政治宣传口号,洪朝林也未曾幸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53年8月,作为6000多名被遗返战俘之一洪朝林带着手臂上洗不掉的“反共抗俄”刺青,回到了国内,安顿在辽宁省第十康复医院里。在这里,洪朝林开始整天“乱跑乱闹”,在理发馆理了发不给钱,嫌弃鞋小穿不进去乱发脾气,还在牛奶碗里小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院方最初怀疑洪朝林是“胡说装疯”,理由是“初入院不说话,有一次打麻药痛得受不了就开口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反动刺字”及国民党旧军人履历,使得洪朝林在此后的4年间,经历了至少4次极为详尽的政治审查,留下了30多页文字材料。包括浙江与辽宁方面的往来协查公函、组织上对洪朝林的审查记录,以及洪朝林自述材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些审查记录和询问笔录条理清晰、完全看不出患精神病的痕迹,洪朝林自称“在战争中吓出了精神病”,但“在被俘那时是清醒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洪朝林的档案袋,最后落在了湖州市第三人民医院。这至少证明,洪朝林在1957年后在这里休养过,甚至可能是终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浙江中部浦江县潘宅镇洪田畈,一个仅有一条机耕路出入的浙中小山村,洪氏家族世代聚居于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洪朝林这个名字,早已被人淡忘。以致于我们道明来意后,和他年纪相仿的邻居洪才水也大感惊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一家人已经死绝了。”洪才水说,洪朝林最后在世的亲人、有智障的弟弟,也在20年前走失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和绝大多数乡亲一样,洪朝林念了三年小学勉强识字后,就辍学回家了。他家出身中农,有几亩水田。如无意外,春种秋收、娶妻生子,然后盼个儿孙满堂,顺理成章地奔向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心目中理想的人生结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只是,大时代的巨浪中,小人物始终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切都在1946年6月的一天里改变:母亲渐渐远去的哭喊声中,19岁的洪朝林被国民党军抓了壮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年零三个月后,洪朝林以国民党军93军“解放官兵”的身份,在辽西会战后被编入了解放军第40军,然后跟随四野大部队南下,从华北一直打到海南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洪才水说,1950年代,洪朝林曾经回到过老家一趟。那时,洪朝林的父亲已经去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有时神经兮兮的,有时又很正常。”洪才水说,洪朝林只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原因是“病情时好时坏,痛苦难耐”,据说“又回部队治病了”。他已记不起洪朝林那一趟回家的确切时间,也从来不知道洪朝林参加过朝鲜战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以后,洪朝林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就此下落不明。洪朝林的母亲情知“儿子多半死在外面了”,无奈认了村里一个孤儿作义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如今,洪家养子也已到垂暮之年,卖掉了洪家祖宅后,住进了浦江县敬老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家收干儿子、卖房的契约都是我执笔的。”洪才水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天后,马琼芳向记者发来短信:确认洪朝林已于1959年1月在我院病故。</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保存着档案的志愿军精神病人中,像洪朝林、马玉堂这样的“国民党被解放官兵”并非个案,他们都是被国民党方面强抓壮丁入伍的农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并且,无论有没有旧军人经历,这批病人中绝大多数军龄不超过5年,除去发病到久治不愈退役休养的2-3年,正常服兵役时间往往也只有2-3年甚至更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另一个可佐证该项论断的事实是,这批病人中的少数“学生兵”, 没有念完中学就直接参军上了朝鲜战场,从入伍到发病时间通常不超过1年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学生兵”吴曾规,1950年参军,服役于志愿军第26军。从此与家人音信断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支部队于1950年11月开赴朝鲜,略晚于洪朝林所在的40军,也是第一批踏入朝鲜战场的志愿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姐姐吴玉华眼里,吴曾规是一个“胆小怯生”的孩子,竟然主动报名参军去朝鲜战场,这让全家人都感到意外。吴玉华认为,弟弟是受了“当时全国上下热火朝天的报名参军潮”鼓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玉华也谈到,当时母亲很担心,觉得吴曾规完全不适合上战场。但“看看到处都在宣传参军报名”,又想想儿子也是“为国效力,参军也是好事”,就同意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直到战争结束,吴家仍然没有吴曾规的音讯。多方打听后才得知,吴曾规可能在浙江省第五康复医院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吴玉华在1956年去信查询。院方回复“请来院当面确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恍恍惚惚抬起头,迟疑了片刻,叫了声姐姐”。吴玉华悲喜交加,欣慰弟弟总算还认得“一直和他感情最深的姐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52年10月,吴曾规在朝鲜战场上被炮弹弹片击中头部,“脑子也震坏了”,在东北陆军医院几经医治没有起色,只好转回浙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面,成为吴玉华和弟弟的诀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年后,久病不愈的吴曾规病故于湖州三院,吴玉华去医院带回了弟弟的所有遗物以及骨灰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湖南常德精神病院里休养的志愿军女护士长凌小云,与吴曾规情况大体相似。她在上甘岭战役中抢救伤员时,被炮弹削去半边头盖骨。凌小云大难不死,但大脑功能严重损坏,记忆永远停留在了20岁.........。</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