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记忆中母亲织布的情景,只有那么零星的一两次,却像一幅用时光织就的画,深深刻在心底。</p><p class="ql-block"> 她总是弓着身,稳坐在织布机那窄窄的横木板上。双脚轮流踩踏着两块用绳索悬吊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规律而沉厚的声响,像一首古老歌谣的节拍。左手悬停在经纬交错的纱线一侧,仿佛一位将军在审视他的阵线;右手则紧紧握着那只两头尖尖、中间圆润的木梭子,梭心里静静地躺着纱线,那是母亲用许多个安静的午后和黄昏细细备好的。她总是坐在老纺车前,一手稳稳摇动轮轴,一手轻柔地牵住蓬松的棉絮,凭着手感将它捻成细而匀的纱。偶尔线粗了,她便停下来,指尖轻缓地将它拉细、搓匀,目光专注,仿佛在与棉絮低语。那些棉花的来处我已然模糊——不知是她亲手在自留地里种下的,还是进城带回来的。只是恍惚里,总觉得曾经有一小片棉田在家门不远处开着,棉桃朵朵,在风中如云团般舒展,白得柔软,白得透亮。这洁净的白,成了她手中布匹的底色;偶有几缕靛蓝的纬线穿织其间,像是一角晴空悄然落入了经纬,渐渐织成朴实又耐看的格子纹样。那样的布,厚实耐用,纹路里却藏着温柔的秩序。它做成被子,床单裹着平凡的日夜,也裹着一寸一寸静静流走的光阴。</p><p class="ql-block"> 最让我着迷的,是那木梭子穿过“纱帘”的瞬间。织布机上,经线上下交错,密密排开,真像一道泛着米白光泽的雨帘。母亲的手腕灵巧地一抖,梭子便如一尾敏捷的银鱼,“嗖”地从右边穿过那片“帘幕”,精准地游到左边。每穿一次,她的脚就随着节奏轻踩一次踏板,让经线上下交换,将纬线锁在中间。紧接着,她的右手便拉过那把像巨大木梳般的“筘”,用力向自己怀里一推——“砰”!一声坚实又柔和的撞击,便将刚刚引入的那根纬线牢牢打紧,使其与经线紧密交织。</p><p class="ql-block"> 她就那样坐着,从晨光微熹坐到日头当空。午饭后,甚至顾不上歇息多久,便又回到那“咯吱—砰、咯吱—砰”的韵律里。她的背影弯成一张温柔的弓,仿佛将所有的耐心与时光都拉成了弦,而那逐渐增长的布匹,便是她悄然射出的、无声的岁月之箭。</p><p class="ql-block"> 我常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她那娴熟得仿佛与织机融为一体的动作,心中满是疑惑与钦佩。这手艺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呢?或许是在她还是个姑娘的娘家,在某个同样流淌着织机声的午后,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的吧。若非如此,她怎能如此从容地驾驭这架复杂的木头家伙,让它唱出这般绵长的歌?</p><p class="ql-block"> 织布是件极需耐性的活计。母亲劳作整整一日,那布卷向前推进的,也不过一尺来长。若要织成一床完整的床单,便得将这样的白日,重复十几遍。每一寸光洁的布面下,都浸透着她日复一日的、无声的专注与温柔。</p><p class="ql-block"> 那架老旧的老织布机应该是从厉家邸那里借来用的,之后我再已没有见到过它,也许它静默在某个时光的角落里,那“咯吱—砰”的声响也消散多年。但母亲弓身织布的身影,却在我记忆的纱线上,织就了一幅永不褪色的温暖画面。那一梭一线间穿梭的,又何止是棉纱,更是她绵密而无言的爱,与一个时代沉静而坚韧的侧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