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卯时三刻，魏塘镇的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青灰色的晨雾中，钱守财的乌木算盘声已经脆生生地荡出了当铺门帘。那声音冷硬清越，像是将零散的铜钱一枚枚掷在青石板上，在空寂的街巷中激起阵阵回响。</p><p class="ql-block"> 他今日特意穿了那件靛青杭绸长衫。二十年过去，袖口处已经磨出了细密的丝缕，却依旧挺括如新——这是松江府"瑞蚨祥"最后的杰作。记得那年隆冬，裁缝铺老板跪在他面前，额头抵着青砖地，说家中老母病重，求他宽限三日。钱守财只是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新裁的衣料，手指在织金暗纹上游走："杜老板，您这手艺值这个价。"如今"瑞蚨祥"的匾额早已成了柴火，那家人连夜逃往徽州时，连织机都没来得及带走。</p><p class="ql-block"> 柜台前，米铺的张老板佝偻着背，手指在粗布衣襟上反复搓揉，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米糠。他颤巍巍递上一包用蓝底白花布裹着的铜钱，布面被汗浸得发潮，抖开时簌簌落下几粒糙米。钱守财不急不慢地解开包袱，指尖沾了唾沫，铜钱在乌木柜台上排成整齐的队列。每数一枚，算珠就清脆地蹦跳一下，像是啄食的雀鸟。</p><p class="ql-block"> "老张啊，"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晒干的麦秆般沙沙作响，"听说令郎县试中了？还是头名？"张老板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青白的面皮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钱守财瞧得分明，顺手从柜台下的描金漆盒里捏了撮烟丝。那漆盒是前朝官窑的物件，盒盖上的童子献寿图已经被摩挲得模糊不清。</p><p class="ql-block"> 鎏金水烟袋"咕噜咕噜"响起来，烟丝是上等的福建红土，闻着有股子甜腻的焦香。这香气混着他手上常年拨弄算盘留下的铜锈味，竟显出几分锋利来，像把钝刀子慢慢割着人的神经。</p><p class="ql-block"> "明日带着地契来，"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着白雾在晨光里扭曲变形，"我替他在知府跟前说句话。李大人上月刚在我这儿当了块祖传的田黄冻...…"话尾悬在半空，像条吐信的蛇。</p><p class="ql-block"> 张老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柜台角落里，几只蚂蚁正搬运着散落的米粒，在阳光下拉出细长的影子。</p> <p class="ql-block"> 钱府后院的如意居是全镇最精巧的宅子。檐角悬着的十二只鎏金风铃，是照着扬州瘦西湖畔的样式打造的。风一过就叮当作响，像极了钱守财年轻时在秦淮河畔见过的瘦马们腕上的银铃——那些女孩子被鸨母用银链拴着，铃声随着舞步晃出凄凉的调子。</p><p class="ql-block"> 五姨太正对镜梳妆。这是钱守财从南洋商人手里换来的稀罕物，三尺高的玻璃镜照得人纤毫毕现，连眼角新生的细纹都无所遁形。镜框上雕着并蒂莲，花蕊处镶的两粒红宝石泛着血光——那是去年腊月，钱守财从当死当的嫁妆匣子上硬抠下来的。记得那家的小姐跪着哭求，说这是亡母留下的唯一念想，他倒笑了："姑娘，念想能当饭吃？"</p><p class="ql-block"> "老爷，周举人送了帖子来。"管家在门外禀报，声音隔着湘妃竹帘，显得模糊不清。那帘子是去年新换的，用的是洞庭君山产的湘妃竹，每节竹子上都带着泪痕似的紫斑。</p><p class="ql-block"> 钱守财正在把玩一个新得的田黄石章。石料温润如脂，透着熟栗子般的蜜色，对着光看，内里还有丝丝缕缕的萝卜纹。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周子瑜就是用这么一块石头，押走了他铺子里最后十两银子。那晚的雨下得真大啊，雨水顺着"隆昌当"的匾额往下淌，把朱砂金的字迹都泡发了。</p><p class="ql-block"> "要借多少？"他头也不抬地问，手指在石章的边款上摩挲。那是前朝某位尚书大人的私印，如今流落到这小镇上，倒像是宿命。</p><p class="ql-block"> "二百两...…说是要捐个知县。"管家咽了咽唾沫，"周家愿意用祖坟边的二十亩祭田作保。"</p><p class="ql-block"> 鎏金自鸣钟恰在此时敲了四下。钱守财盯着钟摆上那个赤身裸体的小铜人——这是西洋传教士带来的玩意，小人儿每过一刻钟就要被铁链抽打一次后背。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如账册："告诉他，利息按三分算。若是逾期...…"拇指一推，石章在借据上压出个鲜红的"钱"字，印泥晕开，像抹未干的血。</p><p class="ql-block"> 窗外隐约传来丝竹声。新开的"得意楼"今日请了苏州的戏班子，唱的正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五姨太的胭脂突然蹭到了鬓角，在镜中拖出一道猩红的痕。</p> <p class="ql-block"> 重阳后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鹅毛般的雪片把魏塘镇染成了孝布似的白，连青石板缝里的苔藓都盖住了。钱守财站在如意居的廊下，看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白灯笼上。那灯罩用的是上好的杭绢，织着暗八仙纹样，如今被雪水浸透，隐约透出里面将熄未熄的烛火，像只垂死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松江府的密信在炭盆里烧得只剩一角。纸灰打着旋儿往上飘，有一片沾在了他的眉毛上。信是李师爷连夜送来的，说新任按察使正在清查积年旧案，第一个就要动"隆昌当"的账本。钱守财突然想起米铺张家的地契——那五十亩上好的水田，今年秋天的收成应该不错。他亲手写的契约上明明白白写着："逾期不赎，任凭管业"。</p><p class="ql-block"> "备轿！去县衙！"</p><p class="ql-block"> 他猛地起身，撞翻了案上的定窑茶盏。天青色的瓷片在方砖地上迸溅开来，有一片扎进了掌心。血珠顺着掌纹往下淌，在账本上晕开一团暗红。这场景莫名熟悉——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他跪在"隆昌当"门口时，手上的冻疮也是这般裂开的。老朝奉隔着门板说："钱小子，记住今日的冷。"如今那老东西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p><p class="ql-block"> 衙门口的差役正在烤火。见他来了，慢腾腾地起身作揖："钱老爷来迟了。张秀才今早...在祠堂的梁上...…"话没说完，就被一阵风雪呛住了。</p><p class="ql-block"> 朱红大门上贴着崭新的封条，浆糊还没干透。雪越下越大，钱守财的玉扳指不知何时裂了道缝，寒气顺着缝隙往骨头里钻。他忽然听见祠堂方向传来隐隐的哭声，像是谁家妇人抱着牌位在唱《哭七七》。</p> <p class="ql-block"> 腊月二十三祭灶这日，北风刮得格外紧。五姨太的梳妆台空了，西洋自鸣钟、翡翠簪子、甚至床帐上那对鎏金帐钩，统统不见了踪影。钱守财坐在拔步床上，发现褥子下压着半张撕破的戏票——正是前日《玉堂春》的座次，票根上还沾着胭脂。</p><p class="ql-block"> 他忽然想起那晚戏台上，苏三戴着镣铐唱"洪洞县里无好人"时，台下那个武生灼灼的目光。那年轻人是"庆春班"新来的刀马旦，卸了妆竟比女子还俊俏三分。五姨太当时摇着缂丝团扇，扇面上绣的鸳鸯在灯下活了一般。</p><p class="ql-block"> "老爷！通和钱庄...…"阿炳跑得满头大汗，棉鞋在雪地里踩出深坑，"赵掌柜的带着账本跑了！船...…船往杭州方向去了...…"</p><p class="ql-block"> 雪粒子密密匝匝打在窗棂上，声音像极了算珠碰撞。钱守财摸索着怀里的田黄石章，触手冰凉。恍惚间，他听见老朝奉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行当最忌讳算盘珠子蒙了眼——活人的债，阎王爷的账本上可都记着呢。"屋檐下的冰凌突然断裂，在石阶上摔得粉碎。</p> <p class="ql-block"> 来年开春，西湖边的茶摊上多了个疯子。那人总对着虚空拨弄算盘，枯瘦的手指在青石板上敲出"噼啪"的声响。有顽童往他跟前扔铜板，他就死死攥着钱，直到掌心被硌出血痕，嘴里念叨着"三分利...…九出十三归...…"</p><p class="ql-block"> 而在魏塘镇新开的"福源当"里，伙计正在整理从旧宅搬来的账册。一本写满红字的账簿突然从架子上滑落，摊开的页面上，赫然是当年周举人家小姐的嫁妆单子："赤金累丝凤钗一对、翡翠手镯四只、苏绣百子图被面...…"纸页边缘的如意纹，已经被摩挲得模糊不清了。</p> <p class="ql-block"> 檐角的风铃突然无风自动，发出清越的声响。新掌柜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燕子正衔着泥从残雪未消的屋檐下掠过，转眼消失在黛青色的天际。</p><p class="ql-block"> 2025.12.08于桂花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