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鸡四寻,或未竟的朝圣》

张军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生有时会被一个念头钉住。我的那颗钉子,形状很特别——是四种冠羽巍峨、尾羽高翘的马鸡。褐、蓝、白、藏,它们的名字念起来,像一句藏在大山河谷里的古老偈语。我与书记、小郭和老陈,便成了被这句偈语召唤的、颠簸的信徒。</p><p class="ql-block"> 第一站是山西的灵空山。为了那只褐马鸡,八百公里的车程被一种近乎甜蜜的焦灼填满。鸟导的“很稳定”三个字,是黑暗里最亮的灯。可山里的“准时”,与人间的钟表无关。第一日,从晨光熹微蹲到日影西斜,山林空寂,唯有松涛。那抹理应出现的褐红与银白,迟迟不肯踏入我们的取景框。直到午后五时,冬日的天光已如残墨,它们才姗姗而来——四只身影,在昏聩的光线里模糊成移动的剪影。快门声里尽是遗憾,拍下的,不过是几个朦胧的“概念”。不甘心啊,于是第二天再上山,将自己冻成一块有耐心的石头。终于,在清冽的晨光里,看清了它金属光泽的褐羽,眼周那圈夺目的猩红,以及尾羽高翘时那不可一世的骄傲。那一刻,寒意与疲惫都被那身华羽点燃了。心想,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p><p class="ql-block"> 这“一半”的喜悦,像一剂让人上瘾的药,催着我们直奔青海门源,去寻那身披霜雪的蓝马鸡。又是六百公里的奔赴,将期待铺展在高原凛冽的蓝天下。鸟导的保证言犹在耳,可山神似乎换了主意。清晨八点的山坡,只有风穿过灌丛的嘶鸣。蓝马鸡失约了。那份笃定的“稳定”,在空旷的山谷里碎成一地冰碴。幸而,血雉来慰藉我们了。那只仿佛披着青霞与朱砂的仙子,在林间从容踱步,给我们看它宝石般的侧影,看它啄食时认真的模样。它给了我们一场酣畅的拍摄,却也在提醒:你要等的,偏不给你。</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带着一股执拗,我们联合了五湖四海同样被“蓝”字牵挂的发烧友,早早占定机位。时间在冰冷的等待中流逝,每一声快门空击,都是对耐心的拷问。直到十点,山野依然沉默。蓝马鸡用它彻底的缺席,完成了最傲慢的登场。我们只得收拾起沉重的装备与更沉重的心情,踏上归途。后视镜里,巍巍祁连山离我愈来愈远,它带走了我们关于“蓝”的所有想象。</p><p class="ql-block"> 车子飞驰,将山脉抛成起伏的虚线。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那未曾谋面的幽蓝,那惊鸿一瞥的霜白(白马鸡),那高原凛风中的墨彩(藏马鸡),却在脑海里愈发清晰,盘旋不去。</p><p class="ql-block"> 友人问,遗憾吗?当然。可这遗憾并非空洞。它让褐马鸡眼周的那抹红,更加炽热;让血雉翅上的那缕青,更加珍贵。我们风尘仆仆追寻的,究竟是那四只具体的鸟,还是那个在追寻中变得专注、忍耐、与天地一同呼吸的自己?或许,摄影的终极对象,从来不只是镜头前的生灵,更是镜头后,那双被渴望与失望反复擦洗,因而变得格外清澈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中国的四种马鸡,依然像四座散落各处的雪山峰顶,遥遥辉映。它们待不待见我,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那被它们点燃的执念,已化成心底一束不肯熄灭的、安静的火光。我知道,地图上那些被标记过的点,总有一天,会再次被我的足迹温热。因为这场朝圣,本就在“未竟”的路上,才显现出它全部的意义。而那最终的“齐全”,或许,正是为了留给生命一次次的、满怀敬意的出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