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云人家 篁岭赏秋

铎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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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篁岭，坐落于江西婺源的层峦叠嶂之间，是一处悬挂在山崖上的奇迹。它背倚石耳山，千棵古树环抱，万亩梯田簇拥，因其“地无三尺平”的独特地貌，民居只得顺应山势，呈扇形梯状错落排布，形成了闻名遐迩的“梯云人家”景观。这里的“晒秋”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农俗，随着四季更迭变幻色彩，成为“最美的中国符号”，也凝练了一方水土的智慧与诗意。从濒临消亡的古村到如今的“世界最佳旅游乡村”，篁岭不仅凭借其深厚的人文底蕴与绝美的自然风貌，于2024年成功跻身国家5A级旅游景区，更以“晒秋文化节”为载体，摘得“亚洲尖峰奖”，向世界讲述着中国乡村的生动故事。

　　今年八月，在参观完江湾和李坑等景区后，第二天清晨，我和家人驱车来到篁岭。乘上缆车，恍如一只飞鸟，缓缓脱离尘嚣，投入大山的怀抱。脚下是层叠的梯田，虽已过了春日油菜花海的鎏金时节，但收割后的田垄线条分明，像大地沉睡时均匀的呼吸，勾勒出沉稳的肌理。远处，粉墙黛瓦的古村依着陡峭的山坡次第攀升，仿佛一幅徐徐展开的青绿山水长卷。古人云“窗衔篁岭千叶匾，门聚幽篁万亩田”，此刻，这诗句不再是纸上的想象，而成了一幅可以飞入、可以触摸的立体全景。

　　步入景区，首先迎接游人的是一片名为“流光森林”的秘境。这里虽为人造光影之所，却巧妙地将科技之灵注入自然之魄。当暮色四合，无数灯盏在古木与溪涧间次第亮起，或如流萤漫舞，或似星河垂落。光影与水雾交织，营造出一个如梦似幻的童话世界，让白日的山野在夜晚焕发出另一种神秘的生命力，恰如杜牧笔下“银烛秋光冷画屏”的意境，清冷而绚烂。

　　穿过光影幻境，便来到了村落的核心——祠堂广场。这里是篁岭宗族文化的灵魂所在，庄重肃穆的徽派建筑矗立眼前，马头墙高昂，仿佛仍在诉说着百年的家风与训诫。广场虽不宽阔，却凝聚着一方水土的集体记忆。可以想见，在重要的节庆祭祀之日，这里必是钟鼓齐鸣，香烟缭绕，族人齐聚，完成一场与祖先的虔诚对话。它静默地立于天街入口，提醒着每一位闯入的游客，这片美景的深处，流淌着源远流长的血脉与礼序。

　　就在这承载着古老记忆的祠堂广场前，每年农历立秋前后，都会上演一场最富活力的现代狂欢——篁岭晒秋文化节。我有幸窥得这盛事的余韵。广场化为欢乐的舞台，村民们身着彩衣，载歌载舞，将丰收的喜悦演绎得淋漓尽致。最有趣的是“农具秀”与“非遗展示”，朴素的犁耙、竹筛与华丽的徽剧傩面、油纸伞一同登场，庄稼汉与绣娘成了最自信的模特。这并非简单的表演，而是一种文化自信的“晒”出。正如景区所诠释的，“晒”是表达、是展示、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古老的祠堂凝视着这场鲜活的庆典，传统与当下在此刻达成了最美的和解。

　　从热闹的广场侧身而下，便进入了清幽的花溪水街。一股山泉自石耳山而来，被巧妙地引入街道中央的石渠，潺潺流淌，贯穿始终。水街两侧，是依水而建的精致商铺与茶肆，水车缓缓转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着檐角的天空。此情此景，颇有几分“清泉石上流”的禅意，但比王维的诗句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游客临水小坐，品一杯婺源绿茶，看锦鲤悠游，任时光随着溪水慢慢流走，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沿花溪水街行至尽头，便汇入了篁岭的脉络——天街。这条近五百米长的古巷，如一条玉带将全村串联。街道两旁，徽派商铺林立，酒楼、茶坊、砚庄、篾铺，古趣盎然。精美的石雕、砖雕、木雕在窗棂门楣上随处可见，讲述着“渔樵耕读”“福禄寿喜”的古老愿景。漫步其中，仿佛走进了缩版的《清明上河图》，耳边似乎回荡着历史的叫卖声与脚步声。每一步都可能遇见惊喜：或许是打爆米花炉的“嘭”然巨响，或许是挑货郎担悠悠晃过的身影，这些活态的民俗场景，让历史不再是冰冷的展陈，而是可感可触的温暖生活。

　　天街之上，有几处观景的绝佳所在，晒工坊便是其一。这里并非真正的作坊，而是一座专为观赏“晒秋”而设的楼台。走进去，仿佛闯入了一个浓墨重彩的油画世界。巨大的竹晒匾探出窗外，毫无保留地呈现着秋的果实：火红的辣椒铺成鲜艳的地毯，金黄的玉米垒起璀璨的尖塔，橙红的南瓜与洁白的菊瓣点缀其间。村民们称之为“晒秋”，但所晒早已超越“秋”的范畴，而是一年四季轮转的丰收与喜悦。站在晒架旁，亲手触摸那些尚带阳光温度的谷物，才能真正理解，这震撼人心的色彩美学，其根基原是土地上最踏实、最朴素的生活智慧。

　　与晒工坊的浓烈奔放不同，五桂堂则显露出一派书香门第的沉静雅致。这座清代徽商大宅，因其天井中曾植有五株桂花树而得名，寓意“五子登科”。登堂入室，可见徽派建筑“四水归堂”的格局，精雕细镂的梁枋无不彰显着昔日主人的财力与品位。更妙的是凭栏远眺，此处是俯瞰古村与远山的经典视角。若值深秋，宅边古枫经霜而红，与黛瓦相映，正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写照。宅内静雅，宅外绚烂，一静一动，构成了篁岭秋日最富层次感的画面。

　　若要领略篁岭“晒秋”全景的磅礴气势，则非登临村落的制高点——晒秋观景台不可。从这里极目远望，整个篁岭古村如同一幅倾泻而下的立体画卷。数百栋徽派民居紧密相依，从山腰一直铺展至谷底，每家每户的晒架上，五彩的晒匾如同巨幅马赛克，镶嵌在黑白灰的主色调中。远山如黛，梯田如阶，村落与天地浑然一体。此情此景，令人顿生“一览众山小”的豪情，但更多是对人力与自然完美协作的惊叹。这不仅是风景，更是数百年来山民在“地无三尺平”的困境中，用智慧创造出的生存史诗与美学奇迹。

　　从天街的另一侧岔路深入，可见一座名为“怡心楼”的精致宅院。与五桂堂的官商气派相比，它更像一处退隐江湖的文人雅居。楼内陈设清雅，琴棋书画的意境宛然。最吸引人的是其后院的小园，一池、一亭、数竿修竹，颇具苏州园林的韵味，却又带着山居的野趣。在此小憩，能真切体会到“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篁岭的魅力，不仅在于大景观的震撼，也在于这些角落里的、可供心灵栖息的精微之处。

　　在篁岭，建筑与树木有着超乎寻常的亲密关系。“树和堂”虽非特指某一景点，却是一种普遍意境。村中随处可见数百年树龄的香樟、红豆杉、银杏，它们与老屋的粉墙相互依偎，根系深入墙基，枝叶拂过窗棂。尤其是在深秋，古枫如火，将肃穆的祠堂、幽深的巷弄都染上温暖的色调。这些树不仅是风景，更是村民信奉“树养人丁水养财”生态理念的活态见证，它们与村庄共同呼吸，守护着一方的水土与安宁。

　　白日的跋涉之后，最惬意的莫过于投身于“倚山秘境温汤”的怀抱。这一处温泉巧妙地依山势而建，池水引自地下天然温泉，雾气氤氲。浸入温暖的泉水中，抬头是缀满星子的深邃夜空，身旁是山岩与草木的自然轮廓。四肢百骸的疲惫被一点点化开，耳边只有潺潺水声与隐约虫鸣。唐代诗人白居易曾言“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华清池的奢华固然令人神往，但篁岭这方山野之间的温泉，洗净的不仅是尘劳，更有那回归自然、物我两忘的舒畅与宁静。

　　旅程的尾声，我选择了踏上那座横跨两山峡谷的“垒心桥”。这是一座长达数百米的悬索桥，行走其上，桥身微微晃动，脚下是深不见底的绿谷，山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确实需要几分“垒心”的勇气。然而，当行至桥中央，回望来路，整个篁岭古村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默如画，炊烟袅袅升起。那一刻，惊险化作开阔，所有的景色都被收纳于胸襟之内。这座桥，仿佛不仅连接了两座山，更连接了惊叹与感悟，连接了匆匆的旅程与沉静的归心。

　　离开篁岭时，心中满载的并非仅是斑斓的秋色照片。我更感慨于这里所展现的一种坚韧而智慧的生命力：人们如何在高山陡坡上，不仅开辟出家园，更将生存的艰辛淬炼成一种惊世的美学。“晒秋”晒的是丰收，更是对生活的热爱与创造；古村保存的是建筑，更是“天人合一”的古老哲思。篁岭的蝶变告诉我们，最美的风景，从来都是人与土地共同写就的诗篇，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