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老故事

步雄

<p class="ql-block">  大概是1994年前后一段时间,初中老同学们经常去位于北京大栅栏以西,杨梅竹斜街的智砚秋家聚会。一来,老智工伤导致残疾令人同情,来排遣一下他的伤感和寂寞。二来,老同学们几十年来大多断了联系,也借机见面叙叙旧。</p> <p class="ql-block">  那时,老智一家三口和他老母亲住在一起,那是一间昏暗的平房,冬天,厚厚的棉门帘子遮住了仅有的大门玻璃透进来的阳光,院子里是北京胡同院落惯常的景象,地下有板结的灰褐色的土地,四处横流的污水,墙角儿满是街坊们撇帚自珍的破烂儿货,活脱脱上个世纪末北京胡同的典型样貌。</p> <p class="ql-block">  老智有一个善良、贤惠、能干的妻子小刘,她在这个家里的轴心地位自不待言。做饭,料理家务,伺候老智的衣食起居和看病,其承受之重是正常家庭的女人难以想象的。即使如此,面对我们这些来客,仍旧会有模有样地准备好多花生米、老虎菜、酱肉等一应家做的美食。老智的女儿还在上小学,在长辈们侃谈的时候,她默默地坐在墙角一张小小的折叠桌前,用水将几张废纸润成泥,在手里攥啊捏的。老智的母亲则坐在一处昏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人大概都有自我治愈的本能,即使身处窘境,或独处或群聚,想得开处,总能自寻得一丝快乐,哪怕片刻之欢。几十年后,那晚的美好景象仍像一张蒙尘的底片,偶尔在时代的湍流中映出异彩。</p> <p class="ql-block">  老智因工伤导致高位截瘫后,小刘似乎是上天赐给他的“海螺姑娘”。这位曾经在他住院期间的护士芳心暗许,最终嫁给了他。当时的《北京日报》还当作一种光荣事迹做过报道。大多数人将这种显失平衡的付出行为看作是一种某种精神的体现,有点想当然了。大千世界的排列组合就如佛手抛珠,两两滚落并粘合在一起纯是一种善缘,老智和她的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后在不长的时间内相继去世,他们的幸与不幸交织在一起,是一种命势的必然,也是一种生命的互相救赎。 不可想象,在越来越现实,越来越功利的现代人婚姻观作祟下,漫说为对方终身付出,就是平素的柴米油盐正在让多少夫妻灰心反目。所以说,承付以上生活压力活到底的不是什么精神,而是一种高尚的人性使然,如此说来,老智夫妻可谓是一对过命伉俪,如能续写那篇文章,应该重在揭示其命运交集的偶然性和从一性,进而品咂其复杂而崇高的人性本真。</p> <p class="ql-block">  好多次都是下午去的,从很远的地方坐地铁到前门,专挑原来放学的那一条条熟路走。自前门大街向南,顺施家胡同,煤市街,大栅栏向西进入杨梅竹斜街。那个冬天,时近黄昏,杨梅竹斜街人影憧憧,随着人流往西,路人们迎着天上一轮初升的残月,嘈嘈杂杂地走着,昏黄的路灯下,遑遑地分不出男女,分不出老幼,模糊了五官,只一堆蠕动着的人形。这条路是我自小走到大的,眼睁眼闭间,岁月便顺着它流淌起来,似乎卷入了一条模模糊糊的时空隧道。隐隐看到母亲们如牛负重般躬着背,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驱使着,小心翼翼推着竹车里的我们。隐隐看到一帮男女同学们背着干瘪的书包,挥舞双臂奋斗状的行走着,一个个稚嫩的前额都皱起像时代宣传画上一样的“川字纹”,那是一个愤怒的时代,也是一个接近于尾声的时代。好在那以后,中国国运陡转,肉眼可见的正常化起来,人们欢欣若狂,不失时机地重置了近似癫狂的世界观,鼓足了生活的信心和力量。终于,我们这些分散了几十年的师生在暖阳下重新聚拢在一起,畅谈时代翻覆的观感; 挥洒往日不敢言说的情怀;越来越自由地放足四方、走向世界。只可惜,老智同学残病在身,心向往之,已不能至。</p> 老智一家的日子慢慢有了转机,他们搬去了位于翠微路附近的一套楼房。那是一套狭长的两居室,两端的两个卧室由一条通道相连,这契合了主人的特殊需求。我记住了老智坐在轮椅上,在这条通道上往返自由行走的样子。轮椅上面插着改锥一类随手的工具,卫生间管道擦得一尘不染,水桶里存着冲马桶的废水。行走着的老智是满足的,有一个大男人家的自持,也有对明天生活的美好憧憬。 <p class="ql-block">老智夫妻住上这套楼房二十多年后就相继离开了人世。他们在这最后的二十年,目睹了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美丽景象,当新时代的新口号在耳畔响起的时候,他们却先我们匆匆而去,再也用不着为自己的身体,为儿女的生计和前途担心了。倒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不得不面对又一个历史的转折。不经意间,我们已经身不由己的经历了太多特色迥异的大时代,大起大伏,大开大合。随着年龄的渐渐老去,我们早就失去了对一次次历史风潮的好奇心和探究力,我们宁愿像真正的老人一样,贴着地皮一步步蹭行,小心地,小心地,不使腾起一点点烦扰自己的尘埃。</p> <p class="ql-block">老智夫妇去世后,我又一次专程走上了那条熟路。同样一个微霾的下午,同样从很远的地方坐地铁到前门,自前门大街向南,顺施家胡同,煤市街,大栅栏向西进入杨梅竹斜街。此时,西天一轮残月再复升起,应了“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的落寞情愫。我在老智旧宅门前站定,院子的门楼被粗糙地粉刷过,但已经难掩颓相。门内却依旧,我许久看着那一片板结得更加严重的灰褐色的土地不禁唏嘘。那上面分明镌刻着一个个沧桑北京的老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有老智夫妇一家苦中求乐的身影。每一个故事里都记录着我们大家曾经亲历过的峥嵘岁月。再过几十年,兴许眼前的一切,老屋,老人,老故事,包括我们自己都已不复在,唯独这块被一辈辈老北京人沉重脚步紧压密实的土地还在。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却无言”,这就是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