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游记

兵哥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车到乌镇,刚好下午三点。清明的前一天,乘着客船顶着云层忽明忽暗的太阳,不一会儿靠上岸,走进镇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阳光软软地顺着屋檐滑下来,空气里湿漉漉的,混着木头被晒暖后那股熟悉的、沉香的气味。石板路朝着水声延伸过去,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尽头等着——六千年的光阴,就藏在那些石缝与波纹之间,等脚步慢慢走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先走进东栅,时间在这里忽然变得具体起来。逢源双桥静静卧在水上,文昌阁的檐角勾着几片云。蓝印花布高高挂在竹竿上,随风晃着,像挂起来的旧时光。鞋子敲在石板上,声音空空的,好像在回应很久以前某个黄昏的回响——那时这里还叫乌墩、青墩;后来为了避讳,名字改了又改;直到一九五〇年春天,“乌镇”才真正定下来,从此长在嘉兴的脉络里。这些故事没写在书上,它们活在每一道木纹、每一片瓦当的阴影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太阳偏西的时候,拐进西栅,热闹就扑了过来。定胜糕在蒸笼里冒着甜气,萝卜丝饼在油锅里滚得金黄。整条老街都是味道:粽叶的清气、姑嫂饼的酥脆、羊肉面馆飘来的酱香。人挤着人,笑声和碗筷的叮当声搅在一起,暖烘烘的。这喧闹不让人烦,反倒觉得亲切——原来古镇活了几千年,还是需要一碗热汤、一阵炊烟,才显得真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彻底黑透之后,西栅又不一样了。我靠在通济桥边,看两岸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来。那光不是电线里来的,是纸罩里透出的、微微摇晃的暖色。光掉进水里,被波纹揉碎,船一晃,又散开。乌篷船从桥洞下钻出来,桨声欸乃,一橹就打散了满河的星子。岸上的屋子、水里的影子、船头的灯,都融在这片粼粼的光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刻忽然明白,我触景生情写的“灯火阑珊映画景,小桥流水乌篷船”,不是什么修饰,只是老老实实把看到的记下来。眼前这一切,本来就是一首淌了千年的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夜更深了,人声渐渐低下去。我顺着水边的廊棚慢慢踱步。月光薄薄地罩下来,粉墙黛瓦像蒙了层灰白的纱。白天那些鲜亮的蓝印花布,现在在风里轻轻起伏,像是夜色在呼吸。寂静漫上来的时候,别的气息反而清晰了——木头吸饱水汽的沉味、石阶边青苔的腥气、还有时间积下来的那种凉而净的清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清寂里,却绕着一些没断掉的东西。想起它从前叫乌墩、青墩的日子,想起它被山水养着的脾性,心里忽然冒出两句:“乌青毓秀风犹存,千年古镇万代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四句诗,哪里是我写的呢?它一直在这儿,只是等到这个春夜,借我的眼睛和心思,把自己又念了一遍。灯火是它的韵脚,流水是它的节奏,吹过双桥的风,就是它穿过那么多朝代、还没散掉的声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古镇蜷在夜色里,像一句说到一半、等着谁来接的话。我知道,我带走的不是什么回忆,是它轻轻塞进我手里的一页纸——上面写满了它的从前、现在,还有所有可能的后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