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短篇小说）

作家·诗人金文丰

第一章 渭水霜月，孤女入村

破阵子·周原秋晓

渭水寒烟锁渡，周原残叶堆丘。霜落晨霜凝土院，老树枝桠挂白头，西风卷破裘。

野径车痕深辙，孤雏泪眼含愁。半袋粗粮纾薄命，一枕寒衾寄梗浮，前途未可谋。

一九五零年的霜降，渭水河畔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面糊，连河面上的水鸟都飞得低低的，翅膀尖儿都沾着湿冷的雾气。周原村的土路被牛车碾出两道深辙，辙印里的霜花被压实了，泛着青白色的冷光。拉车的老黄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散了，蹄子踩在结了薄霜的土坷垃上，时不时打滑，牛脖子上的铃铛被晃得“叮当”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车辕上坐着的王婆子裹紧了头上的蓝布头巾，头巾边角都冻硬了，贴在脸上凉飕飕的。她眼角的皱纹里都凝了白霜，可那双三角眼却跟钩子似的，死死剜着车斗里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半点没松神。村里老人都晓得王婆子的底细，她嫁来周原村十多年，一直没能生养，男人早年去眉站捡煤渣，天黑赶路时没看清，一头撞在加水的火车头旁，被同伴七手八脚抬回家后，捱了没几个月就咽了气，只留她孤零零守着半塌的土院。后来她见个甘肃西河来讨饭的小乞丐饿得奄奄一息，便领回家收了当养子，取名栓柱，可她生性刁钻刻薄，对栓柱从来是轻则骂、重则打，栓柱被磋磨得没了半分活气，有次实在熬不住她的追打，一头跳进了村口的井里，幸亏乡亲们打捞及时才捡回条命，却也摔折了一条腿，落下了行走不便的病根，大夫说好好调理复健，日后尚有恢复的可能。

此刻车斗里那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刚过十二岁，名叫杏儿。她的脸盘本像富士苹果那样瓷实的红润，可脸上的绒毛早被霜气打湿，冻得鼻尖通红。那双眼睛更像渭水河冬天的冰面，死气沉沉的，没半分活泛气，只偶尔转一下，瞥向车窗外掠过的芦苇荡——那是爹娘生前摆渡常去的地方。三天前，她爹娘在渭河摆渡时遇上了急流，船翻了，连尸骨都没捞上来。远房的王婆子揣着半袋玉米面，从渡口边的破茅屋里把她领了出来，嘴上絮絮叨叨说着“带你去个能吃饱饭的好去处”，手却攥着她的手腕子，跟捏着只逃不掉的小鸡仔似的，指节都掐进了她的肉里。杏儿一路上没敢哭，只把嘴唇咬得生疼，怀里揣着的半块麦饼早就凉透了，却还是紧紧攥着，那是娘临终前给她留的最后一点念想。

牛车在村口老槐树下停住，树桠上挂着的霜花被风一吹簌簌往下掉，落在杏儿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银子。几个早起拾粪的村民扛着粪叉围了上来，嘁嘁喳喳的议论跟针尖一样往杏儿身上扎，“王婆子这是给她家栓柱领童养媳来了嘛！”“听说栓柱去年跳井摔断了腿，虽说能调理好，可也遭了大罪，这女娃也是个苦命疙瘩。”“半袋玉米面就换条人命，这买卖做得真划算！”

王婆子听见了，狠狠剜了说话的人一眼，唾沫星子喷了老远，扯着嗓子喊：“少在这儿嚼舌根！我是看她可怜，收了当亲闺女！”说罢就扯着杏儿的胳膊往自家院子拽，那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杏儿的骨头，杏儿踉跄着跟上，布鞋踩在霜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王家的土坯院墙塌了半截，豁口处用几根枯树枝挡着，树枝都朽了，风一吹就晃悠。院子里的碾盘上积着厚灰，看样子半年都没动过了，碾盘缝里还卡着半块干硬的红薯。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面色蜡黄的青年拄着拐杖慢慢挪了出来，正是栓柱。

他比杏儿大八岁，左腿还隐隐有些跛，裤管松垮地晃悠，裤脚还沾着泥。看见杏儿时，原本耷拉的眼皮猛地抬了抬，又飞快地垂下去，手指下意识攥紧了拐杖，指节都泛了白，半天没挤出一句话，只喉咙动了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咳嗽。

当晚，王婆子给杏儿端来一碗掺了麸皮的玉米糊糊，碗沿豁了个大口子，糙得喇嘴。她又塞给杏儿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棉花都结成了硬块，摸上去跟石头似的，还带着股霉味。

“往后你就跟栓柱住一个屋，夜里给他焐焐腿。”王婆子叉着腰站在炕边，唾沫星子溅到了碗里，“我丑话说在前头，在我家就得守我家的规矩，少打听少说话，把栓柱伺候好了，有你一口饭吃。要是敢耍滑头，就把你撵去渭河滩喂野狗。”

杏儿捧着碗，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糊糊里，她不敢哭出声，只把嘴唇咬得更疼，眼泪混着糊糊咽下去，又苦又涩。余光里瞥见王婆子转身时，袖口滑出一个银镯子，那镯子的样式，竟和她娘生前戴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半截搭扣。

她刚想开口问，王婆子已经“哐当”一声闩上了房门，院里随即传来栓柱低低的咳嗽声，混着王婆子跟一个陌生男人的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顺着门缝飘进了杏儿耳朵里：“那镯子……你确定是她娘的？”“错不了，当年她娘嫁过来时，我亲眼见的……”

后半夜，杏儿冻得缩在炕角，身上的旧棉袄根本抵不住寒气，手脚都冻麻了。栓柱的腿在被子里烫得吓人，却始终没往她这边挪过半分，连翻身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到她，只偶尔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气，想来是腿疼得厉害。

窗外的月光从窗棂缝里漏进来，照在栓柱放在炕边的拐杖上，杏儿忽然看见拐杖的木头纹路里，卡着一小块碎布。那布料是她爹娘摆渡时穿的蓝布褂子上的，还带着渭水河特有的水腥气，洗都洗不掉的那种。

她的心猛地一沉，攥着衣角的手止不住发抖，难道爹娘的船，不是意外？

就在这时，栓柱忽然低低叹了口气，哑着嗓子开口：“你别怕，我……我不会欺负你。”

杏儿身子一僵，扭头看向他，月光下，栓柱的脸透着股病气，眼神却很干净，和王婆子的狠戾截然不同。可那碎布和银镯子的影子在她脑子里晃，她只往炕角又缩了缩，把脸埋进了破旧的棉袄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窗外的西风卷着霜花打在窗纸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爹娘落水时的呼救声，在这漫漫长夜里，缠得她喘不过气。

第二章 碾盘藏秘，红沟后坡惊魂

进王家的日子，就像石磨盘碾玉米，慢且磨人。天刚蒙蒙亮，鸡还没打鸣，杏儿就得摸黑爬起来，先去村口的井台挑水，那水桶快赶上她半人高，压得她肩膀生疼，走一步晃三晃，洒出来的水在冻硬的土路上结了层薄冰。回来还要喂圈里的瘦猪，猪食是麸皮混着野菜，搅得她手腕发酸，再拿起扫帚扫院子，扫到太阳爬上山头，身上的汗溻湿了里衣，被风一吹，又凉得打哆嗦。

晌午的日头最毒，她却得守在灶房的药罐子旁，给栓柱熬治腿的草药。药味苦得呛人，熏得她眼泪直流，还得时不时搅和两下，生怕熬糊了挨王婆子的骂。夜里更不消停，煤油灯的火苗豆粒儿大，她就着那点光搓麻绳，搓到三更天，手指磨出了血泡，用布条缠上接着干，可王婆子给她的吃食，永远是半碗没泡开的麸皮饭，糙得刮嗓子，咽一口都得费半天劲。

倒是栓柱，总护着她。王婆子转身去灶房盛饭的空当，他会飞快地往她手里塞个烤得焦香的红薯，那红薯是他偷偷藏的，外皮烤得发焦，内里却甜糯得很；或是趁王婆子不注意，把自己碗里的玉米面悄悄拨给她一半，那双病恹恹的眼睛里，藏着旁人看不到的温软，每次递东西时，还会飞快地瞥一眼门口，生怕被王婆子撞见。私下里，栓柱还跟杏儿提过，他腿好了之后，想去参军报效国家，这话他只敢小声说，生怕被王婆子听见又要遭罪。

秋末的天，一天比一天冷，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王家的灶房里没多少柴火，炕也烧得不热乎，夜里冻得人缩成一团。村里好些人家都打发半大娃子去十里外的眉站捡煤渣，杏儿瞅准了机会，凑到王婆子跟前，低眉顺眼地求情：“婶子，我去眉站拾点煤渣回来，夜里能把炕烧暖些，也省得栓柱哥腿疼得睡不着。”王婆子正愁柴火不够，白了她一眼，从门后扔过一个破布袋子，袋子上还破着个洞，恶声恶气地撂下话：“晌午前必须回来，耽误了给栓柱熬药，看我咋收拾你！”

眉站的火车道旁，早就聚了好些拾煤渣的娃。铁轨上还留着火车驶过的余温，可风裹着煤灰扑过来，还是冻得人缩脖子。火车“轰隆”驶过，带起的风卷着煤灰，扑得人满脸都是，眨眼功夫就成了“黑炭头”。杏儿蹲在铁轨边，专挑那些没烧透的煤块往袋子里捡，手指被煤渣硌得生疼，也不敢歇。

有个扎羊角辫的丫头，约莫十三四岁，看她生分，凑过来搭话：“你是周原村的吧？我见过王婆子领你进村，说是给她家栓柱当媳妇。”杏儿攥紧了手里的煤渣，指节都泛了白，没敢应声。那丫头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前阵子我爹在渡口拉货，看见王婆子跟刘三凑在芦苇丛里嘀咕，还塞给刘三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啥稀罕东西。”

这话像根冰针，猛地扎进杏儿心里，她心口突突直跳，刚想追问，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尖锐得很。众人慌忙往边上躲，等火车轰隆驶过，扬起的煤灰落了满身，再抬头时，那羊角辫丫头已经跑远了，只留下个小小的背影。杏儿的布袋子装了大半，她揣着一肚子疑惑往回走，路过渡口时，瞥见水面上漂着的残枝败叶，风一吹，荡起圈圈涟漪，心口又泛起一阵闷痛，爹娘落水的模样，又在眼前晃。

回了王家，杏儿把煤渣倒在灶房墙角，煤灰扬起来，落了她一身。王婆子闻见她身上的煤灰味，嫌恶地摆摆手，像赶苍蝇似的：“赶紧去给栓柱换药，一身脏气别熏着他！”杏儿低低应了声，脚步却放轻了，她渐渐敢跟栓柱说几句话了，问问他腿的情况，或是说些村里的小事，可那银镯子、拐杖上的碎布，还有眉站听来的话，她半个字都没提。她知道王婆子的眼窝子浅，院里的鸡飞狗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更何况是藏在心里的疑窦，要是被她察觉，指不定要遭什么罪。

这天，村里来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在老槐树下吆喝，铜器首饰、针头线脑摆了一地，叮叮当当地晃眼。王婆子攥着钱袋子，颠颠地跑出去看热闹，杏儿正给栓柱换药，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货郎和王婆子的争执，声音不算小，顺着风飘了进来：“你这银镯子是半截搭扣的，看着就不对劲，我可不敢收，怕是来路不正！”“啥来路不正？这是我娘家传的宝贝！你个不识货的，不收拉倒！”

杏儿的心跳瞬间蹿到了嗓子眼，手里的药碗都晃了晃，药汁洒出来几滴，烫到了手背也没知觉。等王婆子气冲冲地摔门回来，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收拾药碗，余光却死死盯着王婆子的动作。果然，王婆子四下张望了一圈，见院里没人，悄悄走到碾盘旁，蹲下身把银镯子塞进了碾盘底下的砖缝里，还抓了把碎土盖在上面，拍了拍手上的土，装作若无其事地进了屋。

夜里，等王婆子和栓柱都睡熟了，院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杏儿才悄悄摸出屋子。月光洒在碾盘上，泛着冷光，她蹲在碾盘边，用指尖抠砖缝，砖缝里的土块硌得指尖生疼，磨破了皮，渗出血珠，她也没停，终于摸到了那只冰凉的银镯子。砖缝里还掖着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水浸过，晕开了墨痕，写着：“船翻那日，见王婆子与渡口刘三私语，似有交易，筐中藏重物。”

纸条的笔迹陌生，却让杏儿浑身发冷，爹娘的模样突然在眼前晃，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赶紧攥紧纸条，塞进怀里。可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拐杖拄地的轻响，“笃”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猛地回头，看见栓柱正拄着拐杖站在月光下，脸色比纸还白，嘴唇都在发抖。

“你……”杏儿吓得后退一步，怀里的纸条从指缝滑落，被栓柱一把接住。“这纸条是谁的？”栓柱的声音发颤，目光死死盯着纸条上的字，手都在抖。杏儿咬着唇，眼泪掉了下来，把银镯子的事、拐杖上的蓝布碎料，还有眉站听来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说完后才发现，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棉袄，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栓柱听完，瘫坐在碾盘上，手里的纸条飘落在地，半晌才喃喃道：“我的腿，哪里是跳井摔的……是去年去渡口给我娘送东西时，被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滚下陡坡摔断的……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原来……”他话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攥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王婆子的咳嗽声，两人慌忙把银镯子和纸条塞进杏儿的棉袄夹层，掖得严严实实。王婆子披着厚衣服出来，扫了一眼碾盘旁的两人，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阴恻恻地说：“大半夜不睡觉，蹲在这儿干啥？是嫌活太少了，闲得慌？明儿起，杏儿去红沟后坡割草，割不满两筐，就别回来吃饭！”她的目光在杏儿和栓柱之间转了一圈，像钩子一样，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顿了顿又补了句，语气里带着威胁：“红沟后坡野物多，还常有塌方，别乱跑，要是出了啥意外，可没人管你。”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杏儿就背着竹筐去了红沟后坡。深秋的红沟后坡，荒草萋萋，齐腰深的草被风吹得倒向一边，露出底下枯黄的地皮。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草叶上的霜花沾湿了她的裤脚，冻得腿肚子发麻，走起路来都打颤。坡上的土松得很，踩上去直往下滑，她拽着草根慢慢往上挪，刚割了半筐草，就听见不远处的凹洼里有人说话，是王婆子的声音，还混着一个男人的腔调，正是渡口的刘三。

“那丫头好像发现镯子了，还去眉站跟人搭话，咋办？”刘三的声音带着慌，语气里满是不安。“怕啥？”王婆子的声音狠戾，像淬了毒的刀子，“她一个外来的，没根没底，嘴再严点就留着给栓柱当媳妇，要是敢乱嚼舌根，就让她跟她爹娘一样，沉到渭水河底喂鱼！”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说：“还有栓柱那小子，腿要是真好了，怕是也留不住，他还想着去参军？我得想个法子断了他的念想，不能让他坏了咱的事……”

杏儿吓得捂住嘴，连呼吸都忘了，浑身的血都凉透了。脚下一滑，她顺着土坡滚了下去，竹筐掉在地上，草撒了一地，她顾不上疼，也顾不上捡筐，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裤腿被草叶划破了，脚底磨出了血泡，也不敢停。她不知道，自己跑开时，凹洼里的王婆子正盯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狠厉的笑，而她的袖口里，还藏着半把闪着寒光的镰刀，刀刃上的霜花在刚升起的日头下，泛着冷森森的光。

第三章 渡口迷雾，真相初显

杏儿跑回村里时，魂都快飞了，粗布鞋子跑掉了一只，光脚踩在碎石子路上，脚底被划出道道血口子，渗出来的血沾了泥沙，又疼又麻。她顾不上这些，跌跌撞撞直奔栓柱的屋子，推开门却见屋里空无一人，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孤零零斜靠在炕边，地上还落着几滴暗红色的血，已经半凝成了痂，在土地上洇出暗褐色的印子。她的心一下子揪紧，嗓子眼发紧刚要张嘴喊出声，就被一只温热的手猛地捂住了嘴。

是栓柱，他额角破了个寸长的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淌，糊了半张脸，正扶着门框大口喘粗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别喊，我娘把我锁进柴房，说要去渡口找刘三收尾，我瞅着她走远了，才用石头撬开门逃出来。她临走前还念叨着要对你下手，咱们不能坐以待毙。”杏儿慌忙掰开他的手，把红沟后坡听到的那些狠戾话抖搂出来，连带着王婆子要断他参军念想的事也一并说了，声音都带着哭腔。栓柱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攥着门框的手指都泛了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刘三就是当年给你爹娘撑船的船工，我记得他，船翻后没几天就搬去了渡口旁的窝棚，躲躲闪闪的。走，咱们去渡口，说不定能找到你爹娘出事的真相，也能弄清我腿断的缘由。”

两人不敢走村里的大路，怕撞见早起的村民，只能沿着渭水河的河滩往渡口摸去。河滩上的鹅卵石被河水冲得又滑又硬，硌得杏儿脚底的伤口生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她直抽气。栓柱的腿不方便，拄着临时捡的粗树枝当拐杖，走几步就喘，额角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却死死攥着杏儿的手腕，手心的汗混着她的血，黏糊糊的，力道却大得很，生怕她被夜风卷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贴在河滩的湿泥上，远处的渡口已经笼上了暮色，刘三的窝棚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影在风里晃悠，忽明忽暗，像坟地里的鬼火似的，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猫着腰钻进渡口的芦苇丛，苇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棉袄，冰凉的水汽渗进衣料里，冻得人直打哆嗦，牙齿都忍不住打颤。没一会儿，就看见王婆子裹着蓝布头巾，缩着脖子骂骂咧咧地钻进了窝棚，紧接着就传出她和刘三的争执声，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顺着风飘进了两人耳朵里，字字清晰。“当初说好的，你帮我除掉那摆渡的两口子，我给你五块大洋，现在事都了了，你咋还三天两头来要钱？”王婆子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还带着几分狠劲，像是在压抑着怒火。“那丫头还活着！她还摸到了那只银镯子，万一她把事情捅到乡里，我就得蹲大牢！多给两块大洋封口，不然我就去揭发你，咱俩同归于尽！”刘三的声音带着痞气，还传来一阵撕扯布料的声响，想来是伸手去拽王婆子的衣角，两人起了争执。

“你敢！”王婆子急了，杏儿隐约听见铁器摩擦的轻响，“噌”的一声，格外刺耳。紧接着就见王婆子从怀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朝着刘三的心口就狠命刺过去。刘三早有防备，猛地闪身躲开，剪刀“哐当”扎在了身后的木桌上。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窝棚外的晾衣绳都被撞翻了，几件破衣裳掉在地上，沾了满身泥，窝棚的茅草顶都被掀了一角。芦苇丛里的杏儿看得目瞪口呆，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手脚都僵住了，原来爹娘的船真不是意外，是王婆子伙同刘三害的！可她一个远房婶娘，跟爹娘无冤无仇，为啥要下这般狠手？

就在两人扭打作一团，王婆子的剪刀即将刺到刘三脖颈时，窝棚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手里举着根磨得光滑的扁担，朝着王婆子的后背狠狠砸去，闷响过后，王婆子疼得龇牙咧嘴。竟是村里的老支书，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嗓门却洪亮得很：“王婆子！我早就怀疑你了！船翻后我就觉得不对劲，哪有那么巧的急流？今儿特意跟着你，就是要抓你个现行！”王婆子被打得一个趔趄，手里的剪刀“当啷”掉在地上，她慌了神，推开刘三就往河滩上跑，却没注意脚下的青苔，脚下一滑，整个人“噗通”摔进了渭水河。深秋的河水刺骨，她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嘴里呛着水，喊不出完整的话，手里攥着的布包掉进水里，很快就没了踪影，没一会儿，河面就只剩几圈涟漪，再没了动静。

刘三早吓得瘫在地上，腿肚子都转了筋，被老支书用麻绳捆了个结实，嘴里还在嗷嗷喊冤：“是王婆子逼我的！她说那摆渡的两口子船里藏着宝贝，要我把船弄翻，事后分我一半！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鬼迷心窍才做了错事！”杏儿和栓柱从芦苇丛里钻出来，栓柱抖着手举起那张揉皱的纸条，指尖都在发抖：“这是我在碾盘下找到的，是你写的？”老支书点点头，捡起地上的剪刀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我是你爹娘的旧识，三十年前他们在渭水河救过我的命，那时候我失足落水，是他们拼死把我捞上来的。船翻后我就觉得蹊跷，偷偷查了半年，才摸到点线索，又怕打草惊蛇，就把纸条藏在了王家的碾盘下，想着让你慢慢发现，没想到这王婆子心狠到连自己收养的儿子都下得去手。”

可杏儿还是不明白，王婆子为啥要这般觊觎爹娘的“宝贝”。她摸出怀里的银镯子，镯子上的半截搭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些。老支书看见这镯子，脸色猛地一变，声音都抖了，眼神里满是震惊：“这镯子是一对，另一只是你爹的传家宝，早年我见过，里面能拆出一张皱巴巴的藏宝图，说是清末周原村的大户逃难前埋在地里的银元，你爹娘心善，说这是村里的东西，一直不肯拿出来换钱，王婆子就是为了这张藏宝图，才对你爹娘下了狠手啊！”

第四章 藏宝迷局，本心守正

王婆子的尸体在次日被渭河上的渔民捞了上来，深秋的河水寒彻骨髓，泡得她面目全非，连平日里总裹着的蓝布头巾都褪成了灰扑扑的模样。村里人念着邻里情分，凑了些薄木板打了口简易棺材，没立像样的墓碑，便草草将她埋在了红沟后坡的荒地里，坟头只压了块歪歪扭扭的石头。刘三被老支书和几个民兵用麻绳捆得结实，扭送到乡里没几天，就传来了他因参与谋害人命被判重刑、要远赴异地劳改的消息。周原村总算从这桩阴事里挣脱出来，村口老槐树的枝桠重新晃悠起来，田埂上也恢复了往日的鸡鸣犬吠，只是那份平静里，总裹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可杏儿和栓柱的日子，却没因此轻松半分。老支书将藏宝图的事如实上报乡里，不出三天，两个挎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别着亮闪闪钢笔的干部就找上了门。他们坐在王家那把吱呀作响的木凳上，态度恳切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严肃，搪瓷缸子搁在炕桌上腾起袅袅水汽：“如今国家正是建设的紧要关头，到处都要用钱用物资，要是真有这批银元，挖出来充公支援国家建设才是正途，你们可得积极配合，绝不能藏着掖着。”

彼时栓柱的腿在邻村老中医的草药调理下，已能拄着拐杖慢慢挪步，甚至能短时间松开拐杖站稳，只是走快了仍会一瘸一拐。这天夜里，月盘像块磨亮的银饼子悬在渭水河上空，清辉泼洒满院，连碾盘上的厚灰都镀了层柔光。他和杏儿并排坐在碾盘上，晚风卷着渭水的潮气拂过脸颊，混着水草的腥气。杏儿指尖反复摩挲腕间的银镯子，冰凉触感从指尖漫到心口，她忽然侧过头，声音裹着几分疲惫的坦诚：“其实我爹娘根本不知道啥藏宝图，这镯子是我姥姥临终前给我娘的，就是个普通念想。王婆子是被早年村里的老谣言骗了，她这辈子钻了发财的牛角尖，才酿成了祸事。”

栓柱猛地一愣，转头望向她。月光下杏儿的侧脸透着股执拗的干净，眼尾还挂着未褪尽的红。“那你为啥不跟乡里干部说清楚？”杏儿摇摇头，眼睫垂落遮住眼底情绪，指尖攥得发白：“我说了，可没人信。他们说王婆子和刘三都亲口招了有藏宝图，这事板上钉钉，还说我年纪小不懂事，是想护着家里的‘私产’。再说，就算真有银元，充公也是好事，能给村里修水渠、盖学校，总比落在黑心人手里强，我爹娘生前也总念叨，要多为村里做实事。”

可这番话没换来半分理解，没过几天，村里就传开了闲话。有人说杏儿和栓柱早趁夜黑挖出银元私藏了，是想留着自己过好日子；有人半夜往王家院子扔碎石头，砸得窗棂哐哐作响，惊得院里老母鸡扑棱着翅膀乱叫；还有人总在老槐树下扎堆，见杏儿挑着水桶路过，就故意拔高嗓门指指点点，唾沫星子随风飘到她脚边。王婆子死后，王家本就过得紧巴，顿顿是麸皮混着难以下咽的野菜，连玉米面都省着吃，这下更是雪上加霜，连去井边挑水都要遭人白眼，婶子大娘们见了她，都远远绕着走。

栓柱气得攥紧拐杖，木质杖身都被攥出了汗渍，好几次红着眼要冲出去理论，都被杏儿死死拉住。她的手冰凉却有力：“清者自清，我们没拿就是没拿，迟早会有人明白的，犯不着跟他们置气，要是闹起来，反倒更说不清了。”杏儿嘴上劝着，夜里却躲在被窝里偷偷抹泪，粗布被子蹭湿了一大片。她不怕吃苦，不怕顿顿啃榆树皮，就怕这莫须有的脏名声，污了爹娘一辈子的清白。

转机出现在半个月后，乡里来了个戴黑框眼镜的文物专家，说是要考察周原村的周代古迹，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包，里面塞满瓶瓶罐罐和图纸。专家在老支书引荐下找到王家，刚进门就瞥见杏儿腕上的银镯子，眼睛倏地一亮。他小心翼翼接过镯子，指尖套着白手套，对着月光翻来覆去端详半晌，又掏出放大镜凑到眼前，仔仔细细查看镯子夹层，末了才松了口气，笑着开口：“这是晚清的银镯，工艺还挺特别，带着咱关中地区的民俗味儿，不过里面哪有什么藏宝图，只是夹层嵌了块刻着周原地形的银片，是早年匠人做的玩物，顶多算个民俗小物件，没啥值钱的，更别提银元了。”

这话像一阵清风，很快吹散了村里的流言蜚语，那些嚼舌根的人都闭了嘴，有的还臊红了脸，甚至有人提着半篮红薯主动上门赔不是，讪讪说着“之前是误会”。乡里干部也再次登门，握着杏儿和栓柱的手连连道歉，粗糙手掌拍着他们的胳膊，还在全村大会上特意表扬两人顾全大局的觉悟，说要给他们申请县里的模范，让全村人都向他们学习。

风波刚平，栓柱就收到一封盖着鲜红邮戳的通知信，信封上的字迹印得工工整整。原来他去年摔断腿前，就偷偷瞒着王婆子报了名参军，那时他总想着出去闯闯，给家里挣个前程，如今腿疾好转，部队核实情况后，特意来信让他去县里报到。

临走前夜，栓柱把杏儿约到村口老槐树下，夜色将他的脸衬得发红，他攥着杏儿的手半天没松开，掌心温度烫得人慌：“杏儿，我去部队一定好好干，立军功、挣前程，等我回来，就用军功章换你当我真媳妇，不是童养媳，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娶进门的那种，让全村人都看着你风风光光嫁过来。”

杏儿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从怀里掏出个缝得严严实实的粗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大半年的十几个刚煮熟的鸡蛋，蛋壳都擦得干干净净，还有一双纳得密密实实的黑布鞋，针脚细得看不见接头：“我等你回来。你走后，我就去乡里的扫盲班学认字，把那些横竖撇捺都认全了，等学好了，就在村里当老师，教娃娃们读书写字，让周原村的娃都能有出息，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出，一辈子困在这渭河边。”

老支书的话却在这时从两人身后传来，像块巨石砸在心上：“你爹娘的镯子本是一对，另一只随你爹沉了渭河，他们没藏银元，却把周原的文脉根骨记在了心里，老槐树杈的月牙印，就是他们护着故土的凭证。”栓柱攥紧了手里的粗树枝，指节发白：“那王婆子肯定还惦记着另一只镯子的下落，她捞过渭河，还让刘三去河滩挖了好几回！”

杏儿的心瞬间揪成一团，爹娘尸骨未寻，竟还遭这般折腾，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栓柱扶住她的肩膀沉声道：“杏儿，别哭，咱们先把这误会厘清，再去寻那藏着故土根脉的印记，也算告慰你爹娘的在天之灵。”

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没散，两人就按老支书的提示去老槐树下找线索。老槐树的枝桠歪歪扭扭，最粗的那根树杈上，果然刻着个小小的月牙印。栓柱踮脚摸了摸月牙印，忽然想起王家院里的碾盘，那上面也有个对应的月牙刻痕。

两人匆匆跑回王家，栓柱扶着碾盘，杏儿使劲去推，沉重的磨盘竟能微微转动。按月牙方向转了三圈，碾盘底下传来“咔哒”一声，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里面放着个红漆木盒。打开木盒，里面除了半张泛黄的周原地形银片，还有杏儿爹的那只银镯子，内侧赫然刻着“周原共守”四个字。原来杏儿爹娘早把故土的文脉标记分了两处，一半嵌在镯子，一半刻在树杈，就是怕有心人毁了周原的根。

杏儿和栓柱没私留分毫，将银镯与地形银片全交给了老支书，只求能护着周原的古迹文脉。老支书拍着她的肩膀叹道：“好孩子，你爹娘没白疼你，这才是咱周原人该有的本心。”

1953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渭水河畔的柳树早早抽出新芽，嫩黄枝丫在晨雾里晃悠，像小姑娘垂落的辫子。栓柱穿着崭新的军装，帽檐压得整整齐齐，背着洗得发白的行李离开周原村。杏儿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他送的月牙木牌，腕间银镯泛着温润的光，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雾里。

晨雾渐散，渭水河面泛起一层金光，暖融融洒在她脸上。她忽然明白，往后的日子不会再只有苦和辣，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都成了滋养她的养分，而属于她的甜，属于周原村的暖，才刚刚开始。栓柱走后，杏儿去了扫盲班学认字，又在渡口搭起茅草棚，像爹娘当年那样摆渡，闲暇时就摩挲着银镯，守着老槐树的月牙印，等着栓柱归来，也守着周原的故土归心。

第五章 戎装归乡，暗隙生潮

一九五五年的深秋，渭水河畔的晨雾还裹着砭骨凉意，风卷着水汽刮在脸上，像贴了层薄冰。可周原村的土路上，却早早扬起了尘土，村口老槐树下的大喇叭扯着沙哑嗓子放着《东方红》，调子忽高忽低，却裹着说不尽的喜庆。树下支起十几张方桌，桌腿用石头垫得歪歪扭扭，案板上的臊子面码得整整齐齐，黄的鸡蛋皮、绿的韭菜段、红的胡萝卜丁，混着油泼辣子的香与陈醋的酸，顺着风飘遍半个村子，馋得娃娃们围着案板直打转，小脚尖踮得老高。

日头刚爬过东边塬坡，撕开晨雾一道口子，村口就传来清脆马蹄声，“嗒嗒”敲在土路上格外分明。栓柱披着挺括的草绿色戎装，肩章星徽亮得晃眼，骑着部队配的枣红马缓缓进村。他胸前两枚锃亮的军功章在日头下闪着光，一枚是三等功勋章，一枚是剿匪纪念章，衬得原本略带病气的脸膛透着股英气，走路姿势也带着军人的挺拔，再不见从前拄拐杖的模样。乡亲们涌上去，有的递粗瓷大碗凉水解渴，有的往他手里塞旱烟卷，七嘴八舌的夸赞混着笑闹，把整个村子浸在喜庆里，连老槐树的枝桠都晃得格外欢快。

杏儿站在王家院门口，身上是连夜赶制的红布褂子，袖口绣着两朵小小杏花，针脚细密，头发梳得溜光，脑后挽个圆髻，别着姥姥传下的银簪子。她挽着栓柱的胳膊，脸上红晕比院角红枫还艳，可没人留意到，她攥着红绸的手心全是湿冷汗，指节因用力泛白，连胳膊都微微发僵。

其实早在1953年栓柱离开后，杏儿就一头扎进了乡里的扫盲班。她学得极较真，粗布衣裳袖口总沾着墨水渍，手指被铅笔磨出厚茧，硬是半年认全常用字，还能歪歪扭扭写满一页田字格。老支书念着她踏实肯学，又记着她爹娘生前仁义，举荐她当了村小代课老师，教室就设在老槐树下的土坯房，十几张歪扭木桌，成了周原娃娃的启蒙地。那时她总把银镯子揣在兜里，课间哄娃娃们跳皮筋时，指尖摩挲冰凉镯身，就像能触到栓柱来信里的温度，他在部队刻苦训练，腿伤彻底痊愈；他立了三等功，照片里眉眼挺拔，笑露白牙；他还跟着战友学认字，能给她写长长的信了。

只是没半年，乡里就派来个师范毕业的县城小伙子顶替了代课老师的名额。那小伙子戴眼镜，揣着新式课本和算盘，还会教新歌谣，乡亲们都觉新鲜，逢人便夸“城里老师有本事”，她这个扫盲班出身的“土老师”，便只能守着村小扫院子、烧开水、改些简单生字作业，每月补贴不够买半袋白面，连给栓柱做新衣裳都得攒布票。这些委屈，她从没在信里提过半句。

流水席从晌午吃到黄昏，陶碗碰撞声、划拳吆喝声、娃娃抢馍嬉闹声搅在一处，热闹得有些晃眼。栓柱被轮番劝酒，粗瓷碗里的苞谷酒喝了一碗又一碗，脸颊涨红，眼睛却亮得很，还不忘把碗里最肥的肉夹给杏儿，惹来一阵哄笑：“栓柱娶了媳妇，眼里就只剩媳妇咯！”杏儿低着头把肉咽下去，肉香混着酒气涌进喉咙，心里却像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半点滋味都尝不出。

新婚夜里，煤油灯光晕暖融融洒在土炕，把两人影子投在斑驳土墙，忽大忽小。栓柱借着酒劲，小心翼翼摘下军功章，指尖轻颤，又翻出块发白的白棉布，蘸温水擦了又擦，连徽章缝隙的灰尘都拭得干净，直到麦穗纹路亮得晃眼，才郑重放进炕头红漆木匣子，“咔哒”上了锁。他攥住杏儿的手，指腹摩挲她指尖握粉笔、纳鞋底磨出的薄茧，声音带着酒后沙哑，却格外认真：“我在部队天天盼着回来，跟战友说我媳妇是村里最好的老师，教的娃个个识文断字，比城里娃娃都强，他们都羡慕我娶了个有文化的好媳妇。”

杏儿低头抿嘴笑，睫毛却悄悄垂下，遮住眼底落寞。她没敢说自己早已没了代课老师的位置，只能做些杂活的窘境，只攥紧腕间银镯子，冰凉触感能让她稍心安。

婚后日子看似安稳和顺，可看不见的裂痕，却在柴米油盐里悄无声息蔓延。栓柱在部队待了两年，见了大世面，说话做事带着军人的硬朗干脆，走路步子迈得大，踩得土院“咚咚”响，吃饭狼吞虎咽，三五口扒完一碗饭，嗓门也比从前高八度，震得人耳朵发鸣。他总觉得杏儿守着村里一亩三分地太过“窝囊”，不止一次饭桌上放筷子劝她：“咱去部队驻地过日子，我托后勤战友给你找个缝补厂差事，再不济去子弟学校当工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总比在这儿刨土强。”

杏儿却只是摇头，语气带着执拗：“村里娃还离不开我，你走后好多娃算术题没人教，新来的老师顾不过来。再说我走了，谁照看你爹留下的老院子？这土坯房、老碾盘、院里老枣树，都是你王家的根，总不能让它荒了。”

这话偏戳中栓柱痛处。他爹早逝，娘又落得那般下场，老院子是他唯一念想，可他更想让杏儿过舒心日子，不用再熬穷日子。两人为这事拌了好几次嘴，每次都是栓柱红着脸摔门而去，蹲在院外碾盘上闷头抽烟，烟蒂落了一地，碾盘霜花都被烫出小黑点；杏儿则坐在炕沿，一遍又一遍摩挲银镯子，眼眶泛红，却连哭都不敢大声，怕惹来闲话，只能把委屈咽进肚子里。

这年开春，周原村其实已换了模样：乡里拨款加村民凑的工分，村口修起新水渠，渭水清流淌进干涸田地；土坯房小学翻修了，换上新木窗棂，添了两排新桌椅；扫盲班办得热火朝天，连村里老人都揣着识字课本，凑在煤油灯下跟着杏儿念“天地人，日月星”。只有那只银镯子，还带着旧时的凉，杏儿总在夜里对着栓柱照片发呆，盼着他归来后能懂她守着故土的心思。

可栓柱归乡后，满心都是让杏儿去城里过好日子的念头，半点没体察她的执拗与委屈。这天晌午，院门外突然传来爽朗笑声，乡上武装干部老张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个穿挺括中山装的陌生男人，领口扣得严实，还别着支钢笔。老张拍着栓柱肩膀，嗓门亮得震耳朵：“栓柱同志，这位是县武装部李干事，特意从县城赶来！知道你立了功，请你去县上做报告，给全县青年树榜样，这可是大好事！”

栓柱正愁闷气没处发泄，当即拍腿应下，胸脯挺得笔直，语气满是军人豪迈：“为国家宣传是我的本分！保证完成任务！”他转身去屋拿军装，临走前瞥了杏儿一眼，语气带着赌气意味：“你要是肯跟我走，也能去县上见世面，逛百货公司，看城里电车，总比窝在村里强。”

杏儿没应声，目光却死死钉在李干事袖口。方才李干事转身给老张递烟时，风掀起中山装袖口，露出内里缝补的一块蓝布。那布料纹路颜色，竟和当年爹娘摆渡时穿的蓝布褂子一模一样，是渭水河渡口特有的粗棉布，带着洗不掉的水腥气，摸起来糙糙的。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布的边角还绣着个几乎磨损的“刘”字，针脚歪歪扭扭，带着生涩劲儿，和当年刘三补衣服的手艺如出一辙——她记得清楚，刘三补衣总爱把线拉得歪扭，还爱在边角绣小记号。

她的心猛地一沉，后背瞬间浸出冷汗，手里银镯子都攥得发疼，指节泛白。刘三不是早因谋害爹娘被判刑关入大牢了吗？怎会有带“刘”字标识的人找上门？这李干事的出现，到底是巧合，还是冲着栓柱的军功章，或是冲着当年没彻底了结的旧事来的？

暮色渐沉，院门外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沙沙”声。杏儿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裹住四肢百骸，连煤油灯的光晕都显得格外冰冷。而栓柱还在屋里翻找军装，满心都是去县上做报告的荣光，半点没察觉到，他归乡后带来的，不只是军功章的荣耀，还有故土与远方、坚守与闯荡的裂隙，以及一场悄然逼近的未知风波。

第六章 刘三踪迹，旧案重提

1955年的深秋，周原村的天总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渭水河面上的雾气也比往常浓了几分，像化不开的棉絮，裹得整个村子都透着股闷湿的凉意。栓柱跟着县上的李干事去做模范事迹报告，要去三天，临走前还特意给杏儿的扫盲班送了两盒新粉笔，笑着说等他回来就帮着翻修教室的后墙。

栓柱走后，杏儿的心却像被这雾气缠裹着，整日里七上八下，扫院子时走神，烧开水时差点打翻水壶，没一刻踏实。她照旧去村小帮忙打理杂事，这天刚扫到老槐树下，就听见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凑在树根旁闲聊，话题不知怎的就扯到了当年的刘三。

“说起来也怪，当年刘三判了那么重的刑，按说没个十年八年出不来，听说没过两年就因为‘狱中表现良好’提前释放了，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是死是活都没个准信。”一个叼着旱烟袋的老人吧嗒着嘴，烟杆在鞋底磕了磕，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顺着风清清楚楚钻进了杏儿耳朵里。另一个老人往他身边凑了凑，皱着眉接话：“那可是谋害人命的重罪，咋就能轻易放出来？怕不是背后有人打点了吧！这世道，难说。”

杏儿手里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竹枝扫过地面发出细碎的响，她却浑然不觉，后背瞬间冒起一层冷汗，指尖攥得发白，连嘴唇都开始发颤。她猛地想起李干事袖口那方绣着“刘”字的蓝布帕子，又想起王婆子当年临死前攥在手里、最后沉入渭水河的布包，还有那桩被银元谣言掩盖的旧案，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的事根本没彻底了结，那张藏在碾盘下的纸条、爹娘不明不白的死、栓柱被人暗算的腿，背后怕是还藏着更大的阴谋，像一张网，悄悄朝着他们收拢。

她连扫帚都顾不上捡，一路小跑回了家，脚底板踩在土路上生疼也没停，进屋就揣上那只银镯子，又连夜摸黑绕着村路往老支书家赶。夜里的风更凉了，吹得路边的荒草沙沙作响，老支书的窗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他正坐在炕头搓草绳，草绳在手里翻卷，发出单调的声响。见杏儿脸色煞白地闯进来，老支书先是愣了愣，随即放下草绳，给她倒了碗温热的玉米糊糊：“大半夜的，咋慌成这样？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杏儿攥着碗沿，把心里的疑虑一股脑倒了出来，从李干事的蓝布袖口，到老人嘴里刘三提前释放的消息，再到自己心里隐隐的不安，说得嘴唇都发颤，玉米糊糊洒出来几滴也没察觉。老支书的眉头越拧越紧，手里的草绳都被攥出了褶子，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往门外望了望，确认院门外没人偷听，才压低声音凑近她说：“其实当年刘三被抓去乡里招供时，还哆哆嗦嗦提过一嘴，说他和王婆子只是跑腿的，背后还有人指使，只是他嘴硬，死活没供出那人的名字。我怕你俩刚从苦日子里熬出来，再担惊受怕，就没敢把这茬告诉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支书说着，起身从炕头的木柜里翻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油布上还沾着陈年的灰尘，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发脆的账本，纸页都卷了边：“这是你爹娘当年摆渡时记的账，船翻后我去渡口收拾遗物，偷偷留了下来，一直没敢拿出来，你瞅瞅，说不定能从里头找到点线索。”

杏儿的指尖抚过账本粗糙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是爹娘熟悉的笔锋，大多记着摆渡的客人姓名和零星收入，琐碎却工整，还能看到娘偶尔标注的“今日风大，少出船”的小字。她一页页翻下去，指尖都在发抖，翻到最后一页时，忽然停住了，账本右下角，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小字，像是匆忙间补上的，墨迹都晕开了点：“十月十六，接货郎，藏于渡口芦苇丛，货为‘周鼎残片’，待转交文管所。”

周鼎残片？杏儿愣住了，瞳孔猛地收缩，手里的账本差点掉在地上。她一直以为爹娘是因为那子虚乌有的银元藏宝图遭了殃，可这账本上的字，分明指向了一件文物。难道从始至终，他们被盯上的根本不是什么银元，而是这所谓的周鼎残片？王婆子和刘三，从一开始就找错了目标，成了别人的棋子？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门“哐当”一声被撞开，栓柱踉跄着闯了进来，额角渗着血，崭新的干部制服被扯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底下青紫的淤痕，胳膊上还划了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血正顺着胳膊往下滴。他一把抓住杏儿的手腕，掌心滚烫，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杏儿，快跑！那李干事是刘三的人，他们根本不是请我做报告，是想抓我，逼我说出……说出周鼎残片的下落！”

原来栓柱在县上做完报告的当晚，李干事就带着两个陌生男人摸进了他的招待所房间，先是假意寒暄，递烟倒水，随后就露出了真面目，掏出绳子就要捆他，逼问他周鼎残片的去处。栓柱起初还一头雾水，直到对方提起杏儿爹娘的船翻旧事，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他拼死反抗，打翻了桌上的油灯，趁着屋里起火的混乱才趁机逃了出来，一路跑回村里，连鞋都跑丢了一只，脚底板全是血泡。

老支书一拍大腿，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猛地站起身：“果然是冲着周鼎来的！我想起来了，当年你爹娘确实是县里文管所的文物保护志愿者，帮着收过不少散落在民间的老物件，那周鼎残片怕是他们当年为了护着不被倒卖才藏起来的，王婆子和刘三，不过是被人当枪使了的蠢货！”

三人正说着，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声，还夹杂着李干事的吆喝：“把院子围起来，别让他们跑了！”显然，李干事带着人已经追了过来，院墙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铁器碰撞的声响，还有木棍敲打土墙的闷响。

老支书急得额头冒汗，他一把将账本塞进杏儿怀里，又从炕洞旁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递给栓柱，刀把都磨得发亮：“屋后的山坡有早年防土匪挖的密道，能通到红沟后坡，你们从那儿走，去县城文管所找张所长，只有他能保你们的命！我留下来拖住他们，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杏儿还想争辩，想留下来和老支书一起，可栓柱已经扛起她，转身就往屋后的山坡冲去。身后传来老支书的呵斥声，还有桌椅倒地的巨响，以及李干事气急败坏的怒骂，这些声音混着夜风，在夜色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杏儿喘不过气，眼泪糊了满脸。

后山的密道狭窄又潮湿，四处都是黏腻的泥土和腐叶的腥气，只能容一人弯腰通过，头顶的土块时不时往下掉。杏儿紧紧攥着账本，跟着栓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两步，怀里的账本“啪”地掉进了泥水里。她慌忙蹲下去捡，指尖却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那只藏在衣兜里的银镯子，不知何时从夹层滑落了出来。

镯子的边缘在泥水里硌着她的掌心，竟意外顶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暗扣，杏儿的心猛地一跳，借着栓柱手里微弱的煤油灯光，小心翼翼掰开暗扣，里面果然嵌着一块银片。银片上根本不是什么藏宝图，而是一张用刻刀凿出的周原村后山地形图，线条粗糙却清晰，上面还用朱砂标着一个醒目的红点，位置正好在密道尽头的一处断崖下。

“这红点……怕是就是周鼎残片的藏身处！”栓柱凑过来看清银片上的标记，声音都有些发紧，他攥紧柴刀，往密道深处望了望，“不管前面有啥，咱们都得去看看，这是你爹娘用命护着的东西，绝不能落到那帮人手里！”

第七章 密道真相，护宝初心

银片上那抹朱砂红点，恰好对应着密道尽头的一处断崖山洞。栓柱咬着牙，额角的伤口又渗出血丝，他一手攥紧锈柴刀，刀把被汗浸得发滑，一手死死扶着险些崴脚的杏儿，顺着密道岩壁上苔藓缝隙漏进的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潮湿的空气裹着腐殖土的腥气，还混着蝙蝠粪便的臊味，岩壁上的水珠滴答落下，打湿了两人的裤脚，裤管沉甸甸地贴在腿上，又冷又黏。密道尽头的风带着一丝旷野的凉意，卷着秋草的气息钻进来，终于让他们看到了洞口透进来的朦胧天光，也攥住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洞口被厚厚的藤蔓和荆棘遮掩，枝丫缠得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栓柱挥刀砍断缠结的枝丫，刀锋砍在硬刺上发出“咔嚓”的脆响，扒开后竟豁然开朗。这山洞约莫半间屋子大小，洞顶垂着半截钟乳石，石尖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地上铺着干燥的干草，想来是杏儿爹娘当年特意铺就防潮的，最里侧的石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三个木箱，箱身落了层薄灰，却没什么潮气。最上面的箱子没上锁，轻轻一掀就开了，里面垫着几层泛黄的油纸，油纸中央，正是那半块泛着青铜锈色的周鼎残片，残片上的云雷纹虽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古拙的工艺，边缘还留着磕碰的痕迹。残片旁还压着两封叠得方正的信，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正是杏儿爹娘的，墨色却依旧清晰。

杏儿抖着手拆开信，指尖都在发颤，信纸边缘被她捏得起了褶。信里的字迹一笔一画写得格外认真，将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当年他们在渭河渡口摆渡时，曾救下一个被土匪追杀的货郎。那货郎是文管所的秘密联络员，身上藏着这半块周鼎残片，说这是周代宗室祭祀用的重器，是国家的珍贵文物，绝不能落入歹人之手。货郎重伤离世前，将残片托付给了杏儿爹娘，他们本打算次日就送往县文管所，可这事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先是被王婆子盯上，王婆子听信了村里“摆渡船藏着金银”的老谣言，认定残片是镶金嵌银的值钱宝贝；后又被李干事盯上，刘三就是受了他的指使，要把残片盗走倒卖牟利。船翻那日，爹娘知道难逃一劫，拼死挣脱刘三的纠缠，把残片藏进了这处早年间避雨时发现的山洞，才没让歹人得逞。

“原来我爹娘不是为了什么银元……”杏儿捧着信纸，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铜残片上，晕开了表层的锈迹，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他们是为了护住这文物，护住国家的东西，到死都没松口。”栓柱伸手搂住她的肩，喉结滚动了好几下，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娘也是被蒙在鼓里，她一辈子就贪那点碎银子，总想着发横财，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抢的根本不是什么金银，是她见都没见过的文物，还成了别人的枪。”山洞里的风卷着杏儿的呜咽，混着钟乳石的滴水声，在空旷的洞里荡开，显得格外凄凉。

就在这时，洞口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老支书的挣扎怒骂，伴着木棍敲打岩壁的闷响。杏儿和栓柱瞬间警觉，栓柱将杏儿护在身后，握紧了柴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只见李干事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同伙闯了进来，他手里的枪指着两人，枪口还冒着一丝寒气，另一只手还死死拽着被麻绳捆住的老支书，老支书的额头破了皮，血糊了半张脸，嘴角还挂着血沫，却依旧梗着脖子瞪着李干事，眼神里满是不屈。

“把周鼎残片交出来！”李干事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扫过石台上的木箱，语气狠戾，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别给脸不要脸，不然我现在就崩了你们，让这山洞成你们的坟！”

老支书挣扎着往前挣了挣，麻绳勒进了手腕的皮肉里，嗓子都喊哑了，却依旧中气十足：“李干事！你好歹是国家干部，咋能做这种监守自盗的勾当？你就不怕国法难容，死后下地狱吗？”李干事闻言，忽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冷笑，脸上的斯文伪装彻底撕破，露出了贪婪的嘴脸：“国家干部能给我多少钱？一个月那点死工资，够干啥的？这鼎残片要是卖给洋人，够我在香港买大宅子、娶姨太太，享一辈子清福！”他一边说，一边举着枪一步步逼近，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杏儿的胸口，只要再往前半步，就能扣动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洞外突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哨声，紧接着是整齐的脚步声和喊话声：“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张所长带着文管所的工作人员，还有乡派出所的民警，举着手电筒冲了进来，光柱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洞，晃得李干事睁不开眼。原来老支书早料到李干事会狗急跳墙，白天杏儿走后，他就托了村里去县城赶集的后生，给张所长带了封急信，用鸡毛做了记号，说清了来龙去脉，就等着他们钻进这瓮中捉鳖的局。

李干事彻底慌了神，转身想举枪反抗，却被栓柱瞅准时机，猛地冲上去一脚踹在他手腕上。手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石面磕出火星，栓柱顺势将他扑倒，膝盖顶在他背上，压得他动弹不得。民警们一拥而上，迅速将李干事和他的同伙制服，麻绳捆住手腕的“咯吱”声响在山洞里格外清晰，李干事的咒骂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被押进来的还有刘三，他是在李干事的县城窝点被一并抓获的，当时正等着分赃。面对民警的审问，刘三没撑多久就全招了，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当年他先是受李干事指使，在渡口故意弄松了船板，才让杏儿爹娘的船翻在急流里；又找机会在栓柱去渡口送东西时，从背后将他推下陡坡，想让王家乱作一团，方便他们找残片；至于王婆子，不过是被他用“银元”的谎言哄骗，成了替罪羊，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连目标都找错了。

风波彻底平息后，那半块周鼎残片被文管所的专家小心翼翼地裹上软布，送进了县博物馆，还专门设了玻璃展柜供人参观，下面的说明牌写着“周原出土，村民护宝，归藏国家”。老支书因为护宝有功，得了县里的表彰，红绸大红花挂在胸前，在村里的晒谷场上站了整整半个月，逢人就说“这是咱全村的荣耀”。栓柱因为在抓捕行动中表现英勇，不仅被部队记了二等功，还被特批转业到县武装部工作，成了人人敬佩的干部，身上的军装依旧笔挺，只是多了份沉稳。杏儿也没闲着，她去县里的师范培训班学了半年，揣着结业证书回到周原村，成了正式的村小老师，带着娃娃们在老槐树下认字读书，朗朗书声混着渭水河畔的风，飘遍了整个村子。风里终于只飘着书声和孩子们的笑声，再也没了往日的阴霾，老槐树的枝桠间，连阳光都透着暖融融的甜。

第八章 渭水添喜，岁月回甘

1959年的深冬，凛冽的西风裹着雪粒子，在周原村的土路上打旋，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疼。渭水河早已结了厚厚的冰，冰面泛着青灰的光，河岸边的芦苇被冻成了硬邦邦的“银条”，风一吹就发出“咔嚓”的脆响。村里的土坯房檐下，都挂着半尺多长的冰棱，阳光一照，折射出细碎的冷光，晃得人眼睛发花。唯有王家的院子里暖融融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的白烟，混着小米粥的甜香和柴火的焦香飘出老远，连院门口老槐树的枯枝，都像被这烟火气焐暖了几分。

杏儿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行动越发笨拙，连弯腰捡个柴火都费劲，走两步就得扶着墙喘口气。栓柱如今在县武装部上班，穿的制服总是熨得平平整整，每天都提前一个小时下班，自行车的铃铛还没响到院门口，他就已经跳下车子往灶房钻，把家里挑水、劈柴、烧火的活计全包了。他学着给杏儿熬软糯的小米粥，往里面卧两个土鸡蛋，又照着卫生院大夫说的方子，炖清甜的鸡蛋羹，可掌勺的手艺实在笨拙，不是盐放多了齁得人皱眉，就是火大烧糊了碗底，黑糊糊的蛋液粘在锅底抠都抠不下来。惹得杏儿靠在门框上，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笑了出来。栓柱也不恼，挠着头嘿嘿笑，把糊了的鸡蛋羹倒进泔水桶，重新端起锅，非要折腾到杏儿点头说“好吃”才罢休。夜里天冷，他就把炕烧得滚烫，还在杏儿脚边焐个灌满热水的搪瓷瓶，瓶身裹着棉布套子，暖烘烘的，自己却裹着薄被缩在炕边，身子蜷成一团，生怕翻身压到她的肚子。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周原村飘起了鹅毛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往下落，没半个时辰，天地间就白茫茫一片，老槐树上的枝丫都被雪压弯了，像挂了一树的棉花。傍晚时，杏儿正坐在炕头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小棉袄，蓝布面儿，白棉花瓤，针脚细密得很，忽然觉得肚子一阵坠痛，疼得她额头瞬间冒了冷汗，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了炕上。栓柱正蹲在灶房烧火，听见杏儿的低呼，慌得鞋都穿反了，一只脚踩着布鞋，一只脚趿着棉鞋，拽起棉袄裹住杏儿，背起她就往乡卫生院跑。雪地里的路滑得像抹了油，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冲，不知摔了多少跤，膝盖和手肘都磕出了血，棉裤上的雪化了又冻成冰碴子，硌得腿生疼，却始终死死护住背上的杏儿，生怕她受半点磕碰，嘴里还不停念叨：“杏儿别怕，我在呢，马上就到了，咱娃肯定是个懂事的，不会让你受太多苦。”路过村口时，邻居大娘看见这阵仗，二话不说拎着自家的红糖和新缝的小棉袄追上来，硬是塞到栓柱手里，还在后面喊：“要是卫生院缺啥，回来吱声，全村人都帮衬着！”

天蒙蒙亮时，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卫生院的寂静，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降生了。小家伙眉眼像极了杏儿，圆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却带着栓柱的英气，哭起来嗓门洪亮，震得窗户纸都微微发颤。栓柱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指尖都在发抖，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托着娃的小脑袋，红着眼眶凑到杏儿床边，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就叫渭生，咱说好的，让他记着渭水，记着周原，记着咱吃过的苦，也记着这日子的甜。”杏儿虚弱地笑了，脸色还带着苍白，伸手摸了摸孩子温热的小脸，又碰了碰栓柱带了冻疮的脸颊，满是风霜的眼里，盛着化不开的温柔。

王渭生的到来，给这个小家添了数不尽的暖意。杏儿休完产假回村小教书时，栓柱就把渭生托付给隔壁心善的大娘照看，每天中午雷打不动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从县城赶回来给娃喂奶，车把上还总挂着给杏儿带的红糖糕、给大娘带的热馒头，馒头用布巾包着，到晌午还冒着热气。村里的日子虽不算富裕，却处处透着踏实的甜：渭生刚会爬时，总爱在院里的碾盘上打滚，小手抓着栓柱摆在碾盘上的军功章啃，口水蹭得徽章发亮，栓柱也不恼，只在一旁笑着护着，怕他摔下来；杏儿的学生们放学了，会偷偷揣着自家的野枣、烤土豆往王家跑，围在渭生身边逗他笑，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还把自己攒了许久的玻璃球送给渭生当玩具，红着脸说“给小弟弟玩”；老支书也常拄着拐杖来串门，一坐就是半晌，抱着渭生讲当年护宝的故事，讲到惊险处，渭生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小手攥着老支书的胡子不放，逗得满院都是笑声，连院里的老母鸡都跟着扑棱翅膀。

杏儿在村小教书格外用心，她把爹娘护宝的故事编成浅显的小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还带着他们去渭水河边认草药、看庄稼，教他们写“周原”“渭水”“守护”这些字，黑板是用锅底灰刷的，粉笔是用红土和白灰做的，可孩子们的读书声却格外响亮。有次班里的娃在河滩上捡到一块带纹路的旧陶片，巴巴地跑来交给杏儿，小脸蛋涨得通红，说要像杏儿爹娘那样护着老祖宗的东西，杏儿看着孩子眼里的光，眼眶瞬间就湿了，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又暖又酸。栓柱也总在闲暇时，带着渭生去渭水河边散步，给他讲当年和杏儿在河滩上躲着查真相的日子，讲军功章背后的责任，小小的渭生似懂非懂，却会攥着小拳头，奶声奶气地说：“我长大了要保护娘，保护老师，保护周原村。”

这年秋天，县上组织文物普查，张所长特意带着队伍来周原村，还专门上门请杏儿当向导，去后山山洞周边考察。杏儿抱着刚会走路的渭生，小家伙裹着小棉袄，手里攥着个布老虎，栓柱牵着她的手，夫妻俩带着张所长一行人走进那条狭窄的密道。时隔多年，密道里依旧潮湿，石壁上的苔藓更厚了，只是钟乳石的滴水声更缓了，滴答滴答，像在数着岁月。走到山洞深处，杏儿指着洞壁上爹娘当年用木炭刻下的“护宝”二字，字迹虽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笔锋里的执拗和坚定，她忽然红了眼眶，渭生似懂非懂地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还奶声奶气地喊：“娘不哭，渭生护着你。”张所长拍了拍她的肩，语气郑重：“你爹娘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他们护住的不只是文物，更是咱中国人的骨气。你把渭生教好，让他也做个有担当、守本心的人，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夕阳透过洞口的藤蔓洒进来，落在渭生胖乎乎的小脸上，也落在杏儿腕间那只银镯子上，镯子被磨得锃亮，泛着温润的光。栓柱握紧了杏儿的手，夫妻俩相视一笑，眼里都是岁月沉淀的安稳。渭水河畔的风从洞口吹进来，带着庄稼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那风里没有了过往的苦，只剩下岁月沉淀的回甘。不远处的周原村里，炊烟又起，袅袅娜娜地飘向天际，孩子们的读书声混着渭生清脆的笑声，在深秋的暮色里，织成了最温暖的画卷，漫过了山洞，漫过了周原村，也漫过了他们往后的岁岁年年。

第九章 风雨同舟，共渡难关

1960年的春风，没能吹散周原村上空的愁云。困难时期的浪潮席卷了整个渭水流域，这个靠着渭河吃饭、世代种麦的小村落，也没能幸免于难。公家的粮食定量供应一降再降，每人每天的口粮攥在手里还没半个拳头大，是掺了大量麸皮的粗粮，咽下去喇嗓子。往年麦收后能飘出麦香的晒谷场，如今荒草丛生，半人高的野草在风里晃荡，只余下几个空荡荡的陶制粮囤，囤底结了层灰垢，在风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村民们压抑的叹息。

王家的日子也一下子跌到了谷底。栓柱在县武装部的口粮要先紧着年幼的渭生，细粮都省给娃煮粥；杏儿在村小代课的补贴只够换几斤麸皮，家里的米缸早就见了底，最后一点玉米面，还是去年秋收时藏在瓦罐里、用糠壳盖着才保住的。杏儿把自己那份口粮偷偷匀给渭生和栓柱，自己顿顿就着清汤寡水的野菜汤啃榆树皮，那树皮得先在火上燎去粗硬的外皮，再泡进水里软上大半天才能咽，可即便如此，还是刮得嗓子眼生疼，没几天就饿得眼冒金星，腿肚子发软。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讲课，都能感觉到眼前的黑板在晃悠，手里的粉笔头攥得发潮，写出来的字都带着虚浮的晕影，脚下的土坯台子也像踩在棉花上。

有次她正领着娃们念“粒粒皆辛苦”，一阵眩晕猛地袭来，手里的粉笔“啪嗒”掉在地上，粉笔灰呛得她猛咳两声，扶着黑板边缘才勉强站稳。学生们慌得围过来，大一点的娃扯着嗓子喊“杏儿老师”，小的直接拽着她的衣角哭，她却强撑着摆摆手，用带着浓重陕西腔的普通话说：“莫怕莫怕，老师就是没睡好，咱接着上课。”说着还弯腰捡起粉笔头，在黑板上把断了的笔画补全，只是后背的汗，早把粗布褂子浸得透湿，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栓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白天在武装部忙完登记、巡逻的工作，傍晚就揣着个破网兜往渭水河跑。开春的河水还浸骨的凉，河底的冰碴子没化净，蹭着腿肚子生疼，他挽着裤腿蹚进齐膝深的水里，猫着腰摸那些藏在石缝里的小鱼小虾，往往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上岸时嘴唇都冻成了青紫色，裤脚结了层薄冰，走路都“咔嚓”作响。夜里等杏儿和渭生睡熟了，他又揣着两个硬邦邦的麸皮馍往十里外的砖窑厂赶，去给窑厂搬砖坯，干到后半夜才回来，浑身都裹着砖窑的煤灰，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连咳出来的痰都带着黑星子。工友们看他实在恓惶，偶尔会塞给他半块杂面窝头，他都揣在怀里捂热了，带回家给杏儿和渭生，自己啃着干硬的麸皮馍，就着从河里舀的凉水往下咽，馍渣子粘在喉咙里，半天都顺不下去。

杏儿知道栓柱的难处，夜里总听见他回来后偷偷捶打冻僵的腿，“嘶嘶”的抽气声混着拐杖拄地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从不多说什么，只是每天提前把炕烧得滚烫，炕上铺着她新晒的麦秸，松软又暖和，还在他脚边焐个灌满热水的搪瓷瓶，瓶身裹着旧棉布套子；自己则裹着几层破麻布抵御春寒，手指冻得红肿发紫，却依旧每天坚持给孩子们备课，在油灯下用烧黑的木炭杆在糙纸上写字，一笔一画都透着执拗的认真，连给学生批改作业的红墨水，都是用山里的茜草熬的汁水代替，红得发暗，却在糙纸上格外醒目。

可身体的亏空终究瞒不住。这天午后，日头恹恹地挂在天上，像块没力气的黄饼子，风卷着尘土扑进教室的木格窗棂，带着股呛人的土腥味。杏儿正给孩子们讲“锄禾日当午”的诗句，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发紧，眼前的字迹瞬间模糊成一团，耳边的读书声也变得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她想扶住讲桌，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身子一软，就栽倒在了地上，后脑勺磕在土坯砌的讲台角，发出一声闷响。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大一点的娃撒腿就往老支书家跑，小的围在她身边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还有个扎着小辫的女娃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半块红薯干塞到她手边，抽噎着说：“老师，吃了就不晕了。”

等栓柱从县城赶回来时，杏儿已经被送到了乡卫生院，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了皮，嘴角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红薯干渣。医生给杏儿输了葡萄糖，又细细问诊，最后叹了口气对栓柱说：“是严重营养不良，再加上劳累过度，要是再晚送一步，怕是要伤了根本。这阵子得好生养着，起码得喝上半个月的米汤，再整点鸡蛋补补，可不敢再亏着身子了。”栓柱守在病床前，攥着杏儿枯瘦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眼眶瞬间红了，滚烫的眼泪砸在杏儿的手背上，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都怪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当年我就说带你去城里，你非要守着村里，要是去了城里，咋也不会饿成这样。”

杏儿虚弱地睁开眼，看见栓柱通红的眼眶，费力地扯出一抹笑，她慢慢从枕下摸出那只银镯子，这些年风里雨里，这镯子一直被她贴身收着，藏在棉袄夹层的小布兜里，此刻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她把镯子塞进栓柱手里，哑着嗓子用地道的岐山土话嘟囔：“咱一家人在一搭里，有这镯子在，有渭生在，啥苦都能熬过去。当年那么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这点坎不算啥。”栓柱攥着银镯子，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他俯下身，额头抵着杏儿的额头，重重地点了点头，胡茬蹭得杏儿额头痒痒的，两人鼻尖的水汽都混在了一处，咸涩的泪和温热的呼吸缠在一起。

杏儿病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周原村，乡亲们都记着这对夫妻的好，记着杏儿大冬天给冻手的娃焐手，把自己的棉手套分给学生；记着栓柱三伏天帮村里修水渠，晒脱了皮还扛着铁锹挖沟；记着当年护宝时两人的勇敢，保住了老祖宗的宝贝，也保住了村子的脸面。东家端来半块舍不得吃的玉米面窝头，西家送来一把刚挖的荠菜，还有人把自家攒的红薯干悄悄放在王家院门口，用石头压着，生怕被风刮走。老支书更是把乡里发的救济粮匀出一半，装在粗布布袋里送到卫生院，布袋上还沾着他的旱烟味，他看着栓柱红着眼说：“栓柱，杏儿是咱村的好先生，渭生是咱村的娃，这粮你必须收下，不然就是不认咱这些乡党，不给咱老脸。”

杏儿出院那天，看着院里堆着的吃食，感动得直掉眼泪。栓柱却红着脸，把那些窝头野菜又分了大半给村里的五保户，只留下一点给杏儿补身子。他对老支书说：“我是军人，是国家干部，不能占乡亲们的便宜，五保户的老人更不容易，他们牙口不好，这些软乎的正合适。”这事后来传到了乡上，乡里专门派人来表彰，给栓柱颁了个“拥军爱民模范”的奖状，红纸上的金字亮堂堂的，还特批了几斤粗粮，算是给这个困难的小家解了燃眉之急。

困难的日子里，三岁的渭生却格外懂事。别的娃娃都哭闹着要吃的，他却从不会扯着杏儿的衣角要窝头，还会踮着脚尖帮杏儿搓草绳、喂家里那只老母鸡。老母鸡难得下了个蛋，杏儿煮了要给渭生吃，他却攥着温热的鸡蛋往栓柱手里塞，奶声奶气地说：“爹上班累，爹吃。”栓柱又把鸡蛋塞回他手里，他就再递给杏儿，说：“娘生病，娘吃。”最后还是杏儿把鸡蛋分成三份，连蛋壳都剥得干干净净，一家三口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格外香甜，连蛋清沾在嘴角都舍不得擦，用舌头舔了又舔。

有天傍晚，杏儿趁渭生和栓柱不在家，偷偷啃起了藏在灶房的榆树皮。那树皮又干又涩，刮得嗓子生疼，她却硬逼着自己往下咽，刚咽了两口，就听见院门口传来渭生的脚步声。她慌忙把树皮藏在灶膛的柴火堆里，却还是被眼尖的渭生看见了，渭生手里还攥着半块窝头，那是老支书刚送来的，他小手攥得紧紧的，窝头都快被捏扁了。他看见杏儿嘴角的树皮渣，小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把窝头往杏儿手里一塞，仰着小脸，眼眶红红的说：“娘吃这个，榆树皮不好吃，我不饿。”杏儿看着儿子眼里的认真，再也忍不住，抱着渭生放声大哭，眼泪滴进窝头里，可她咬下那口混着泪水的窝头时，却觉得那是这辈子吃过最甜的味道，甜到了心坎里。

栓柱看家里实在艰难，就想着再找些活计。他听说红沟后坡的林场招临时工，就跑去报名，每天下班就往林场赶，帮着扛树苗、修水渠，林场给的报酬是几斤红薯，他都小心翼翼地背回家，用棉袄裹着，生怕冻坏了，给杏儿蒸了吃。有次他在林场扛木头时，不小心崴了脚，疼得直冒汗，却硬是撑到干完活才回家，路上还摔了一跤，把红薯护在怀里，一点没磕着。杏儿看见他肿得老高的脚踝，心疼得直掉泪，连夜给他熬了草药，草药是去后山采的，带着股苦涩的味道，又用布巾裹紧，嘴里嗔怪他“不要命”，手却轻轻给他揉着脚踝，动作温柔得很，指尖的暖意一点点渗进他的骨头里。

夜里，渭生睡熟了，小呼噜打得匀匀的，杏儿和栓柱坐在炕边，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看着炕头渭生安睡的小脸，又看了看手里的银镯子。栓柱忽然说：“杏儿，等这日子熬过去了，我带你去县城的百货公司，给你扯块红布做新衣裳，再给渭生买个拨浪鼓，就是那种带小铃铛的，摇起来‘叮铃哐啷’响的。”杏儿笑着点头，靠在栓柱肩上，粗布褂子蹭着栓柱洗得发白的军装，满是踏实的味道：“我啥也不要，只要咱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村里的日子虽苦，却处处透着温情。杏儿身体好些后，就组织村里的娃们在老槐树下上课，槐树枝桠遮着日头，还能挡点风。她还带着他们去后山挖野菜，教他们辨认哪些能吃、哪些有毒，比如荠菜能包饺子，灰灰菜要焯水去涩，断肠草的叶子歪扭、千万碰不得，孩子们的书包里，除了课本，还多了个装野菜的小篮子，篮子是自家编的，歪歪扭扭却结实，每天放学都沉甸甸的。栓柱则领着村里的壮劳力，在渭水河岸边开了片荒地，种上了红薯和玉米，他挥着锄头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咱多干点，总能多收点粮食，饿不着娃！”乡亲们都跟着他干，吆喝声、锄头刨地的声响混在一处，原本荒芜的河滩，渐渐冒出了绿油油的庄稼苗，看着那片新绿，所有人的心里都燃起了希望。

有次县里的干部来村里视察，看见杏儿领着孩子们在槐树下读书，娃们的嗓子喊得亮堂堂的，小脸上虽带着菜色，却透着股精气神；又看见栓柱带着乡亲们开荒种地，黑黢黢的脸上全是干劲，锄头抡得虎虎生风，忍不住感慨：“周原村有这样的好老师、好干部，啥难关都能过去。”这话传到杏儿和栓柱耳朵里，两人只是相视一笑，他们知道，不是自己多厉害，是一家人的相守，是乡亲们的帮扶，才让这苦日子里，有了熬下去的底气。

深秋的时候，河滩上的红薯终于收获了，虽然个头不大，表皮还坑坑洼洼沾着泥，却沉甸甸的，捧在手里格外实在。乡亲们按出力多少把红薯分了，王家也分到了一小筐，筐子是用荆条编的，还带着新条的清香。杏儿蒸了红薯，灶房里飘着甜甜的香气，一家人围在炕头，渭生啃着红薯，小脸上沾着薯泥，笑得格外灿烂，还把红薯皮都攒在手里，要喂给老母鸡。栓柱掰了块最大的红薯递给杏儿，杏儿又掰了一半塞回他嘴里，红薯的甜香混着一家人的笑声，在小小的土屋里漾开。窗外的风依旧凛冽，可屋里的暖意，却足以抵御所有的寒冬。杏儿摸了摸腕间的银镯子，又看了看身边的栓柱和渭生，心里忽然格外踏实，她知道，只要一家人风雨同舟，就没有渡不过的难关，而好日子，也一定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们。

第十章 三代传承，周原情长

时光像渭水河的流水，不急不缓地淌过了春夏秋冬，转眼就到了1976年。这年的周原村，土坯房渐渐换成了青砖灰瓦的瓦房，墙头上还砌了新的砖垛，村口的老槐树越发枝繁叶茂，浓密的枝丫遮出半片阴凉，树下的大喇叭不再只播革命歌曲，清晨傍晚偶尔还会传出新闻联播的声音，带着点来自远方的新鲜气。渭水河的冰消了又结，河岸的芦苇枯了又荣，当年那个在碾盘上啃军功章、满嘴口水的胖娃娃，已然长成了身形挺拔的少年，眉眼间既有杏儿的温和，又带着栓柱的英气。

王渭生的高中学籍揣在帆布书包里，成绩单上的红对勾密密麻麻，每次考试都稳居全县前列，是乡邻口中“最有出息的娃”。他继承了杏儿的温和善良，也承袭了栓柱的正直担当，放学路上遇见村里的老人挑水，总会抢过木担子，踩着土路送到家门口，汗珠子淌下来也只抹一把脸；农忙时节，还会帮着缺劳力的人家下地割麦，镰刀抡得飞快，晒得黑黢黢的却笑得格外爽朗。更难得的是，他打小就跟着杏儿泡在村小的教室里，听她讲课本上的之乎者也，也听她讲当年外公外婆护宝的故事，还总缠着老支书问周鼎残片的来历，问那些刻在青铜上的云雷纹藏着啥讲究。久而久之，渭生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立志要考上文物保护专业，像外公外婆那样，守护周原这片土地上的古迹和文脉。

杏儿依旧在村小教书，鬓角的头发里已经添了不少银丝，却依旧每天踩着晨露去学校，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声音温和却有力，孩子们都爱听她讲课。栓柱在县武装部的工作越发忙碌，常年跟着队伍下乡宣讲政策，只是当年摔断的左腿，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疼得厉害时就悄悄揉一揉，却从没在妻儿面前喊过一声苦。一家三口的日子，像渭水河的流水般平静无波，却处处透着安稳的甜，晚饭时的玉米粥、睡前的家常话、院子里的鸡鸣犬吠，都是最踏实的烟火气。

变故发生在这年夏天。栓柱在一次下乡途中，为了护住滚落山坡的宣传物资，不慎摔进了土沟，旧伤复发不说，还新添了骨裂，被紧急送进了县医院。消息传回周原村，杏儿的心瞬间揪紧，一边要去医院照顾栓柱，一边又放不下村小的几十个学生，只能每天天不亮就挎着布包往县城赶，坐最早的拖拉机去，夜里再摸黑步行回村，脚不沾地地连轴转，没几天就熬红了眼，下巴也尖了一圈，眼窝都陷了下去。

渭生刚放暑假，看着母亲憔悴的模样，二话不说扛起了家里的重担。他每天凌晨五点就起床，先去灶房添柴生火，熬好小米粥、蒸上白面馒头，装进保温桶里往县城医院送，回来后又去村小帮杏儿整理教案、批改学生作业，红墨水在糙纸上画下一个个对勾，傍晚还得去地里打理那几分玉米田，薅草、浇水，干得有模有样。有次杏儿半夜从医院回来，看见渭生趴在油灯下，眯着眼给低年级学生改算术题，稚嫩的肩膀微微佝偻，却已经有了男子汉的模样，她鼻头一酸，悄悄抹了把泪，心里既心疼又欣慰，觉得娃是真的长大了。

栓柱出院那天，天刚放晴，空气里带着雨后的清新，渭生早早去邻村借了辆轮椅，和杏儿一起去医院接他。走到村口时，远远就看见老槐树下聚了不少乡亲，石桌上摆着臊子面、油饼和自家腌的咸菜，是大家自发凑的接风宴。红油臊子的香气混着面香，又一次弥漫在周原村的上空，像极了当年栓柱立功归来的光景。老支书已经白发苍苍，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苞谷酒，笑着对栓柱和杏儿说：“栓柱、杏儿，你们这辈子，苦过、难过后，都是好日子！咱周原村的人都记着你们的好，往后有啥难处，大伙还跟当年一样，一起扛！”

饭后，渭生扶着栓柱坐在碾盘上，这盘碾子见证了他童年的嬉闹，也刻着爹娘当年的心事，碾盘上的纹路里还嵌着他小时候掉的乳牙。他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栓柱和杏儿面前。两人定睛一看，竟是省文物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烫金的校名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晃得人眼睛发亮。栓柱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拍了拍渭生的肩膀，粗糙的手掌里满是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好小子！真有出息！跟你外公外婆一样，是咱周原的骄傲！”杏儿却红了眼眶，手指抚过通知书上的字迹，指尖都在抖，哽咽着说：“你外公外婆要是能看见，该多高兴啊，他们当年护的宝，如今终于有人接着守了。”渭生攥住母亲的手，眼神格外认真：“娘，我到了学校一定好好学，将来回来，把周原的文物都护好，不让老祖宗的东西受半点委屈。”

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一晃又到重阳，周原村首届“周原文化节”正办得热闹。五彩彩旗缠满老槐树虬结的枝桠，村口戏台早搭好了红绸，咿咿呀呀的秦腔混着锣鼓声在村落里荡开，惹得四方游客络绎不绝。有人奔着县博物馆的周鼎残片而来，指尖抚过青铜云雷纹时满是敬畏；有人专去寻访古渡口遗迹，在斑驳石阶上揣度当年摆渡人的足迹；还有人围在老支书身旁，听得护宝往事时而屏息、时而喝彩。

已退休的杏儿和栓柱，头发早染了霜白，脸上沟壑如塬坡纵横的纹路，他们陪着学成归来的渭生立在老槐树下。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光景，欣慰的笑意漫上二老脸庞，眼角的褶皱都挤成了团簇的秋菊。渭生没辜负期望，从省博调回县里做了馆长，不仅牵头修复了周鼎残片，还在渭河渡口旁建起“护宝纪念馆”——馆里陈列着杏儿爹娘的摆渡账本、磨得发亮的银镯、栓柱的军功章，还有藏鼎密道的示意图，每一件物件都牵着一段沉甸甸的过往。

开馆那日阳光正好，杏儿戴着老花镜，指尖轻触账本泛黄的字迹，爹娘的笔锋仍清晰可辨。她转头对蹦蹦跳跳的小孙子絮语：“娃啊，你太外公太外婆是周原的英雄，他们用命护住了老祖宗的东西，往后你也要守好咱的根。”小孙子攥着她的衣角，眼睛却黏在展柜的银镯上：“太奶奶，这镯子会发光吗？”

夕阳西下时，栓柱牵着杏儿的手踱在渭水河畔，脚步迟缓却稳稳当当。河水被余晖染成橘红，波光粼粼如撒了碎金，老槐树的影子、碾盘的纹路、渡口的风，都裹着岁月的温软。栓柱忽然停步，沙哑着嗓子道：“当年我娘把你领来，瞅着你怯生生的模样，还怕委屈了你，没想到你成了我这辈子最好的福气。”杏儿靠在他肩上，望着炊烟与归鸟，腕间银镯轻晃：“当年霜月里孤零零进了周原，竟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这辈子有你，有渭生，值了。”

日子一晃又是数十年，初冬暖阳裹着渭水的水汽，洒在九十多岁杏儿的银白发梢上。她被重孙扶在藤椅上，藤条的包浆如腕间银镯般温润。小重孙趴在她膝头晃着小手：“太奶奶，给我讲讲您小时候的故事呗。”杏儿浑浊的眼忽然亮了，指尖抚过银镯，那些沉在岁月河底的往事便涌了上来——十二岁霜降晨雾里的玉米面馍、王家院里栓柱偷塞的烤红薯、月黑风高夜碾盘下的银镯与纸条、红沟后坡的惊魂偷听、渡口对峙的惊险、雪夜渭生降生时栓柱冻成冰壳的裤腿、困难年月的榆树皮与半块窝头……

风拂过院中的老槐树，落了几片黄叶在藤椅旁。杏儿刚讲完碾盘下藏鼎片的旧事，喉间轻咳几声，手指无意识敲着秦腔板眼，目光飘向村口——渭水依旧东流，纪念馆飞檐浸在斜阳里，像极了几十年前护着鼎片时，塬上望见的那抹晚照。她喃喃着栓柱当年的心愿，沙哑的嗓音裹着潮气，吟出一阙《满庭芳》：

渭水东流，老槐依旧，炊烟漫过村头。碾盘苔绿，犹记旧恩仇。

半世风霜历尽，军功印、凝了春秋。银环暖，传承护宝，美誉满荒丘。

心安，人已老，孙儿绕膝，笑指汀洲。看文博新堂，鼎片光柔。

尝遍酸甜苦乐，终得见、岁月长悠。斜阳里，相携白首，共话少年游。

吟到“相携白首”时，她侧头看向身旁藤椅上的栓柱。百岁的老人耳朵有些背，却偏偏听清了这句，枯木般的手颤巍巍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腕间的银镯轻轻相撞，叮的一声，撞开了杏儿心底另一重记忆——那年雪落槐枝，她还是寄人篱下的孤雏，和栓柱啃着涩窝头，在渡口躲过了追查的兵丁。

她握着栓柱的手，指腹摩挲过他掌心的老茧，调子又沉了几分，吟出第二阙词：

满庭芳·周原归老

渭水寒来，槐霜落尽，孤雏曾寄茅廛。碾盘藏秘，渡口起烽烟。

护宝同经生死，军功耀、暖了荒年。窝头涩，苦中回味，稚子绕身边。

流年，催鬓雪，鼎归新馆，佳话长传。看银镯犹明，月下相牵。

尝遍人间百味，终不负、岁岁安闲。斜阳里，村歌又起，晚照满周原。

吟罢，风卷着村口的秦腔调子飘过来，混着重孙软糯的问话：“太奶奶，这是不是就是您说的‘好日子’呀？”杏儿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摸着重孙的头望向渭水，轻声应道：“是呀，这就是守了一辈子的好日子。”

小重孙听不懂太奶奶的词，却看见两人眼里的温柔，他晃着杏儿的手问：“太奶奶，这是不是就

风再次拂过，银镯在腕间轻轻晃动，映着落日的余晖，温暖而明亮。周原村的晚照里，渭水长歌，岁月绵长，那些藏在光阴里的苦与甜，都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动人的传奇，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作家简介】徐晓鋒，笔名：金文丰，中共党员。《中文月报》签约作家、中国诗人作家档案库官网认证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渭滨区作家协会会员、岐山籍作家；大中华诗词论坛著名栏目首席版主；在《中国十大传世名画》赋诗大赛中被授予杰出诗人称号。在《中国好文章》大赛中被授予＂文化摆渡人＂称号。大部分作品在宝鸡作家、宝鸡文学网收录刊登，部分精华作品被中国诗界收录；出版有诗词专辑《一壶诗梦》上下卷；中篇言情小说《早谢的花蕾》，长篇历史小说《马帮赤影》、《烽火铸魂》；励志小说《龙凤飞舞》和言情小说《风雨港湾》已经完稿。十多部短篇小说被中文月报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