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落叶,睡了。</p><p class="ql-block">它静卧在母亲的脚下,依偎着根脉深处传来的暖意,那是归根的宿命,也是灵魂的皈依。它曾在风中漂泊,听过远方的呼唤,见过天空的辽阔,却始终把心安放在每一次落脚的泥土里。它曾蜷在寂寞的墙角,守候一场不期而遇的相逢,许下过共度春秋的诺言。它无法决定风将它带往何处,却懂得在每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静静生出安宁的根须。风起时,它随行;风止时,它栖居。若有人问起故乡,它只轻声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来路与归途,有时重合,有时背离,但真正的归宿,从不在地图的某一点,而在灵魂深处那一片温柔的静土。重要的从来不是你从哪里来,而是无论身在何方,都能深情地爱着当下,属于此刻。</p><p class="ql-block">它曾执念于出身——我是银杏,古老而高贵;你是柳,平凡而低垂。银杏总爱提起族谱上的荣光,仿佛整座秋天都为它披上金袍,每一片落叶都是传记里的诗句。柳树却不语,只将枝条垂向水面,在涟漪中浣洗岁月的尘埃。银杏急于闪耀,早早披上金黄,像要抢尽秋色的头彩;柳树却缓缓地、从容地,等到寒霜浸透枝头,才悄然泛起一抹朦胧的浅金,如同时光漏下的微光,不争不抢,却更久长。原来,走得最远的,未必是起得最高的;真正抵达终点的,往往是那些不慌不忙、与季节同行的人。</p><p class="ql-block">银杏向上生长,渴望被看见,渴望成为林中最耀眼的存在;它追逐第一缕秋光,也最早飘落,像一场盛大的谢幕。柳树只是仰望着它,欣赏它的辉煌,赞美它的灿烂,直到那满树金黄纷纷坠地,才轻轻抖落自己的衣衫,洒下半树温柔的浅黄。它不急于登场,也不惧迟来,因为它知道,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时节。生命从不以先后论成败,而以是否完整来衡量。银杏的骄傲终将落地成尘,柳树的沉默却在风中低语永恒。</p><p class="ql-block">后来,它们都走向同一片大地,只是时间有早有晚。当银杏叶与柳叶在泥土上相遇,目光交汇处,不再有高低贵贱,只有老友重逢般的默契与安宁。它们曾因树种不同而各自为“我”,如今却因同为落叶而彼此相认。冬天为它们盖上相同的印章——褪去身份的外衣,剥去光环或平凡的标签,它们终于只是叶子,只是生命轮回中的一环。何必追问谁曾高高在上?不如珍惜此刻并肩而卧的温暖,把这最后的相逢,酿成一场无声的和解。</p><p class="ql-block">它不再以出身定义自己,也不再用形状划分彼此。每一片叶的轮廓,不过是生命穿过的衣裳。当命运轻轻将它们合拢,柳叶如一道清浅的眉,写尽温柔;银杏叶如一柄扇,拂过秋风的余韵。它们彼此凝望,看见对方的美,也照见自己的完整。当真正懂得欣赏差异而非比较高低时,心便宽了,梦也暖了。原来,和解不是妥协,而是看见——看见每一片落叶都曾努力活过,都值得被温柔以待。</p><p class="ql-block">不同的树,终有相同的了悟:身份会褪色,地位会归零,唯有本心清澈如初。银杏的金黄曾照亮山野,柳树的绿意曾拂过春水,但最终,它们都在冬天的怀抱里放下所有执念。它们不再追问“我是谁”,而是安心地说:“我在这里。”当一片叶子学会与泥土对话,它便完成了最后的修行。不是所有光芒都能永恒,但每一份真实的存在,都会在大地深处留下回响。</p><p class="ql-block">如今,它们睡在同一片原野之上,披着同样的霜雪,做着各自安宁的长梦。有的梦见故乡的溪流,有的梦见远方的山峦,梦的尽头,都是春天的影子。阳光洒落,像母亲哼着古老的摇篮曲,风静鸟息,叶影安眠。我仿佛看见银杏叶朝柳叶悄悄眨了眼,低语:“明年,我们一起去梦里拜访春天的姑娘,借她第一缕春风作画。”大雪纷飞,如一床厚软的羽绒被,轻轻覆盖它们的梦境,不让路人窥见底下相亲相爱的秘密。或许它们正滑过大兴安岭的雪坡,或围坐在雪乡木屋的炉火旁煮酒言欢,笑声融进摇曳的火光。</p><p class="ql-block">冬天的落叶,褪去一切高贵或平凡的印记,挨挨挤挤,像老北京的四合院——跨进同一道门,便都是家的孩子。它们不再区分谁来自深山古寺,谁长于河岸人家。寒风带走了标签,大地给予了平等。它们层层叠叠,彼此依偎,用最后的体温温暖彼此。这不是终结,而是一场静默的团聚,一次灵魂的归家。</p><p class="ql-block">落叶,睡了。或梦回故土,或梦往天涯,梦都一样绵长。它们不再追问归处,因为心已安顿。冬天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开始——在泥土深处,在春风未醒之前,它们正悄悄酝酿着下一个季节的绿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