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袁花查氏沉浮录

查福春

　　明末，海宁袁花学子查继佑县试前核对应试名录，发现居然没有自己的名字，倒是有个查继佐。经过追问，是登记之人写错。然而换回名字需经多道关口，时间吃紧。要么将错就错，要么来年再考。他一咬牙，继佐就继佐，反正在家里也不重名。

这一改名，人生开挂。或许名字确实有大学问，我今天也觉得查继佐读起来更顺耳。

查继佐出生于1601年，于崇祯六年（1633年）考中举人。如果不是大明倒台，他大概率会考中进士。他不甘委身于外族，积极参加抗清斗争。失败后返回故里隐居，著书立说，后在杭州讲学。饱学之士不愁饭碗，况且家境本也过得去。他的寿命也挺长，活到75岁，于康熙十五年（1676年）去世。

查继佐一生勤于著述，有作品六七十种。其中《罪惟录》又名《明书》，是纪传体明史巨著，全书分为帝纪、志、列传，共102卷，三千余页（现代书籍页数），二百余万字。查继佐自述，该书自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动笔，到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完稿，先后易稿十余次，耗时二十九年著成，堪称一生之作。书中自明朝建立、靖难之役，直至写到明朝灭亡，尤其侧重于南明诸政权、清朝入关前的史实撰写，就连台湾省都写得很详细，比举朝廷之力编写的史籍还要详尽，极具史料价值。因该书有反清复明倾向，成书后藏于夹壁，不敢面世。事实证明查继佐的做法是极其英明的，否则袁花查氏必遭灭顶之灾。他之所以如此果断，是因为在此之前已得到警示。

南浔人庄廷龙购买朱国桢所编撰的《列朝诸臣传》稿本，补以崇祯朝史，定名《明史》，以自己的名字刊刻。因该书称努尔哈赤为建州都督，不用清朝年号而被人告发，结果庄氏全族和为此书写序、校阅、刻字、印刷以至卖书、买书的人和地方官，都被处死，死者共70余人。

　　历经此事，查继佐对自己的书当然不敢再有任何泄露，而三年后他即去世。好在查氏虽历经波折，却始终在袁花立足，书稿得以保存。直到两百多年后满清灭亡，族人才敢将此书公开。1931年，由张宗祥、姜佐禹等名家重新整理，于1936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罪惟录》史料翔实，极大地补充了官方史籍的不足。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查继佐，因为我家的族谱里有一篇他的文章《海宁正误》，但是否族人借名刊印，无从知晓。我姓查，与海宁查氏同宗，先祖自婺源凤山迁出。虽年代已远不敢妄称亲属，但毕竟同姓，亦感亲切。

　　查继佐是不是很了不起？确实的。袁花查氏重视教育，查继佐的几个侄辈更加有名。

查崧继是查继佐的堂兄弟，同样是明朝遗民。他早期抵制满清科举，直到康熙十年（1671）才允许长子查慎行应试。查慎行出生于1650年。他与二弟查嗣瑮lì、三弟查嗣庭三人同中进士，同入翰林，名噪一时。
三兄弟皆工诗，查慎行名气最大。清诗整体自然无法与唐诗相比，但若论诗人排名，查慎行在清朝排名前十左右应该无异议。那么如果放到唐朝，就是孟浩然、韦应物这般的存在。

　　查慎行初名查嗣琏，年少即有声名。他受教于黄宗羲，得朱彝尊提携，此两人皆为儒家巨头。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中举，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供职南书房。后从军西南随驾东北，所到之处均有作品传世。他的《舟夜书所见》入选小学教科书。还有一首《次实君溪边步月韵》也堪称名作：

雨过园林暑气偏，繁星多上晚来天。

渐沉远翠峰峰淡，初长繁阴树树圆。

萤火一星沿岸草，蛙声十里出山泉。

新诗未必能谐俗，解事人稀莫浪传。

两首诗皆写到萤火，看来我这位同族喜欢在夜间行动。

再来读一首二弟查嗣瑮的诗：

过白沙岭寄同年张砚斋

积翠浮空不见峰，群峰俱拥万株松。

怪来小驿重关路，忽与千岩万壑逢。

丹壁斜飞千尺练，白云遥送一声钟。

龙眠居士如相识，画我山庄第几重？

查嗣瑮小兄长二岁，号名查浦，与兄合称“二查”“查家二诗人”。他比查慎行还早三年中进士，可见才华惊人。时人称其“诗不及其兄之沉着，而才思不匮，尽绝浮响，亦可自传”。‌他曾参与修撰《全唐诗》，自身擅长山水诗，追求淡泊自然，与兄长共同奠定了查家诗歌的白描特色。查嗣瑮著有《查浦诗钞》共十二卷，存诗可观。另著有《查浦辑闻》，被收入《四库全书》。

查嗣瑮有一首《奉使典试粤东•午门宣旨恭纪》：

日华五色映蓬莱，眯眼窥天雾忽开。

敢谓九重亲试用，尚烦诸老更廷推。

寸心何许酬明主，五字真难辨异才。

七十二人应蹀躞，谁充骏骨上金台？

此诗写尽繁华，更有受皇帝重用的春风得意，但亦心怀谨慎。

查嗣庭小长兄14岁，1664年出生。他的诗名不及两位兄长，但亦非等闲之辈，在文名和博学方面更有超出之处。而且他的书法更胜一筹，官职也最高。查嗣庭存诗较少，有《晴川阁诗》一卷。后世将他与次兄的作品编成《查嗣瑮查嗣庭合集》。之所以没将长兄查慎行的诗编一起，或许是觉得查慎行的诗级别更高，或已足够独自成集。

海宁查家当时绝对称得上人才辈出。当时海宁有个说法：“一朝十进士，兄弟三翰林”。三翰林当然指的是查慎行三兄弟，而其它查姓族人也多有杰出者。据近代统计，海宁查氏明清以来共涌现二百四十四位诗人，留存诗作三千五百三十九首。这三千多首诗显然是经过筛选的，绝非我等所写的庸俗之作。

三兄弟科举成名，仕途得意，但此时他们的年纪都已不轻，长次二兄更已年过七旬。虽同朝为官，但聚少离多，有时还在奔波途中偶遇。兄弟情深，有许多互相唱和之作。

查慎行有诗叹曰：

家贫未免思游宦，及至成名累有官。

毕竟商量何计稳，白头兄弟一堂难。

白发兄弟一堂难，真是人在朝堂，身不由己。然而这样的殊荣，又有几个家庭可以达到？

查嗣庭被授予内阁学士，这是两位兄长未能达到的高度。查慎行赋诗《润木升学士》：

初传当换秩，只日忽宣麻。

冷署官仍达，空囊俸稍加。

一门歧出处，二老借光华。

人指东西屋，多称学士家。

此时的查家虽然显赫，但并不富裕，可见都是清官。诗中充满了喜悦和自豪之情。“人指东西屋，多称学士家”，真是不容低调。

查慎行还有一首《留别润木即次弟送行原韵》

指点林庐眺望赊，晓随门鹊暮栖鸦。

桐为先世成阴树，桂是吾家及第花。

屋后篱疏须补竹，墙西地瘠想宜茶。

得归巳乏躬耕力，种植书中课有加。

桂是吾家及第花，查慎行真有底气这么说，他们兄弟及族人考取功名似乎手到擒来，如季节来临一般自然。

此时袁花查氏的荣光到达顶点，而灾难也即将降临。

我们来读一首作者不详的打油诗：

尘世风波岁月悠，才高惹祸叹无休。

诗文曾惹千层浪，史册长留一段愁。

从这几句诗里，我们就可以知道，里面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大事，而这事恰与查嗣庭相关。

雍正四年（1726）六月，62岁的查嗣庭被任命为江西乡试正考官。民间传闻，查嗣庭参考《诗经》里的“邦畿千里，维民所止”，以“维民所止”命题。此句原意是：国家幅员辽阔，人民可以自由迁徙，幸福生活。然而，有人上告朝廷，说“维止”二字，乃“雍正”去头。满清皇帝历来崇善文字狱，如此显眼的恶搞，雍正皇帝自然忍无可忍，他不仅要砍查嗣庭的脑袋，还祸及家族。这件事在金庸的《鹿鼎记》里亦有描写。

传闻不属实，查嗣庭和他的助手也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考题有记载，仅仅因为四个考题里先有“正”后有“止”，而被诬告为大不敬。查嗣庭被捕入狱后，家中搜出《维止录》（系查嗣瑮书集），并有许多言论被认定为狂妄悖逆之语，查家遂大祸临头。

查嗣庭受尽酷刑，自知性命难保，遂于狱中自尽。然而雍正帝愈发震怒，将他戮尸枭示，其子十六岁以上处斩，十五岁以下的儿子以及查嗣庭的二哥查嗣瑮及其诸子均流放三千里。可怜已76岁的查嗣瑮吃尽苦头，81岁时死于流放戍所。查嗣庭的所有资产被查抄，充当治理海塘经费。查嗣庭之妻及二儿媳浦氏被判发配边疆为奴，怕受辱双双自杀。浦氏留下遗诗：

罔极恩深未少酬，空贻罪孽重亲忧。

伤心唯恨无言别，留取松筠话不休。

查嗣庭之女查蕙纕流放边塞，生死不明，她在途中写了一首哀惋动人的题壁诗：

薄命飞花水上浮，翠蛾双锁对沙鸥。

塞垣草没三秋路，野戍风凄六月秋。

渤海频潮思母泪，连山不断背乡愁。

伤心漫谱琵琶怨，罗浮香消土满头。

该诗收存于清朝文人王应奎的《柳南随笔》，从此诗我们可以断定查蕙纕是一个难得的才女，可惜落得如此下场。梁启超赞誉其“不愧名父之女”。其作品亦存录于《海昌查氏诗钞》，高度证明了女子亦可以有才，闺阁也能出诗人。

此诗在清末徐珂的《清稗类钞》中也有记载，而且还收录了其他人的和诗，表达对查蕙纕及全家的同情：

弱息怜教绝域游，魂飞何只似惊鸥。

覆巢卵在漂流际，薄命人丁琐尾秋。

绮阁低迷空昔梦，边笳凄切咽新愁。

伶仃历尽崎岖苦，尽尔青春亦白头。

雍正帝还算有怜悯之心，放过了业已收监的查慎行一家。他下旨：查慎行78岁，年已老迈，且家居已久，南北相隔路远，查嗣庭所为恶乱之事，伊实无由得知，着将查慎行父子俱从宽免，释放回籍。

查慎行为此写有一首诗：

哭三弟润木

家难同时聚，多来送汝终。

吞声自兄弟，泣血到孩童。

地出阴寒洞，天号惨澹风。

莫嗟泉路远，父子获相逢。

润木即查嗣庭，他的一个儿子在狱中早一日自尽。好在查嗣庭有六个儿子，年幼的只是流放，得以保命。

查家之悲惨，难以想像。

此案的影响不止于查家，所有浙江籍学子被停止乡试、会试资格三年，直到浙江总督李卫上书才恢复。

到乾隆帝即位大赦天下，只剩查嗣庭的几个儿子及侄子放归。查嗣庭的后代有部分迁徙到湖北省。

从我们今天的认识来看，查嗣庭有对满清朝廷的不满或许是存在的，但这难道就犯了死罪吗？而皇帝这么做，或许也并非仅针对查嗣庭，而是有着更长远的打算，目的是巩固皇权。有史料提到，试题只是导火索，雍正皇帝实际是怀疑查嗣庭依附隆科多。因隆科多已获罪，而查嗣庭系他所举荐。

海宁袁花查氏经过此劫，隐忍处事，沉寂了一百多年之久。直到民国时期出了鼎鼎大名的查良镛，以及穆旦（查良铮）、查济民、查良钊、查良鉴等杰出才俊，亲戚关系里也涌现了诸如徐志摩、琼瑶等众多名家，袁花查氏重新成为显赫江南的名门旺族。

优秀的家族始终是优秀的，何况他们还如此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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