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和浩特印象

老牛

天光熹微时，我立在酒店的窗前向外望。这座城，还浸在一片乳青色的薄雾里。远方的轮廓是柔和的，仿佛造物主用了最淡的墨，在宣纸上轻轻地晕染。这青色，便是呼和浩特给我的第一印象了。而它的名字，也正从这颜色里来——“呼和”是青，“浩特”是城，连起来，便是“青城”。一个多么干净又辽远的名字，念在舌尖，像含着一片带着露水的草叶，清冽而苍茫。我于是想着，这“青”，怕不只是目之所及的城垣之色，更是那无垠草原铺向天际的底色，是这片土地千百年来呼吸的吐纳。

我便在这青色的遐想里出了门，想去寻一些更确凿的凭据。先是往那城南的大黑河畔去。远远地，便望见一座土丘，静静地卧在平野上，覆着萋萋的草色，在旷远的天穹下，显得孤寂而又安详。这便是青冢，昭君墓了。它没有帝陵的森严气象，倒像大地母亲一个温存的怀抱。立在冢前，风从草原深处吹来，带着泥土与远方的气息。我想象着两千年前，那个来自南国水乡的女子，怀抱琵琶，一路车马，走向这比她生平所见的任何画卷都要辽阔的陌生之地。她的裙裾拂过怎样的青草？她的乡愁，是否也化作了春风吹绿的草色，年复一年，染在这座孤坟之上？历史的烽烟散尽，一个女子的抉择，竟成了连接农耕与游牧、纷争与安宁的一缕最柔韧的丝线。这青冢的“青”，于是有了一抹凄艳而坚韧的暖意。

转身向北，内蒙古博物院像一块巨大的璞玉，躺在城市的怀抱中。里面是冷的，是静的，时光在这里被分割、陈列。我走过匈奴的鹰饰金冠，走过契丹的马鞍与银壶，走过蒙元时代的织锦与文书。那些曾经在草原上卷动风云的部族，那些响彻寰宇的名字，如今都收敛了声响，化作玻璃后安静的存在。最令我驻足良久的一件，是一把古代的胡笳。长长的管身，已然黯淡，可那吹孔，似乎还等待着某一次呼吸。它曾经吹奏过怎样的曲调？是风雪夜营帐里的乡思，还是大军开拔前苍凉的号令？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这静默的器物里，封存着比史书更磅礴的呼吸，与更孤独的风声。

从博物馆那浩瀚而冷凝的历史之海出来，我渴望着一些烟火人间的暖意，便折向旧城。大召寺的银佛慈悲地垂着眼，佛前的长明灯，在沉黯的殿宇里，跳动着豆大而恒久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酥油与陈年木头混合的、厚重而安神的芬芳。转出来，隔壁的席力图召里，正有法事。喇嘛们的诵经声，低沉，绵密，像远方滚动的雷，又像大地深沉的脉搏。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却被那声音的洪流裹挟着，心里意外的空旷起来。这两座寺庙，比邻而居数百年，一样的香烟缭绕，一样的晨钟暮鼓，却各自守着不同的传承与故事。它们静默地立在那里，便是这城市一种深沉而和谐的心跳。

看过了地上的，便想寻一处高的，望一望这座城的全貌。于是登上了五塔寺的金刚座舍利宝塔。塔身不高，却精巧如刻。立在顶层，凭栏远眺，青城的屋舍如棋盘般铺展开去。旧城的灰瓦与新城的高楼，错落地交织在一起，一半是沧桑的旧梦，一半是明灿的新生。晚风拂面，有些凉了。东北方，辽代遗存的万部华严经塔，只看得见一个淡淡的影子，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巨大的叹号，钉在暮色四合的地平线上。

最后一程，我执意要去城西，寻访那株六百年的古榆。它在回民区东乌素图村的边上，远远地，便看见它了——那不是树，简直是大地举起的一座墨绿色的、生命的城堡。走到近前，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的树干，皴裂的树皮是深褐近黑的，写满了六个世纪的风霜雨雪、电劈雷轰。可是它的枝丫，却那样恣意地、狂放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织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浓荫，每一片叶子都在将暮的天光里，油油地发亮。我伸手抚摸它粗砺的皮肤，那触感，是温的。仿佛这漫长的光阴，并未让它冷去，反而酿就了一种宽厚的体温。它见过俺答汗的骑兵从这里卷尘而过，听过旅蒙商队驼铃的叮当，守望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从毡房住进土屋，又从土屋搬进楼房。它什么也不说，只是把根须更深地扎进泥土，把枝叶更广地伸向天空，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息，都静静地收容进它一圈又一圈的年轮里。

离开时，夕阳正把它最后的、赤金的光，泼洒在古榆巨大的树冠上。那一片苍青，瞬间被点燃了，煌煌的，像一尊静默的、绿色的火焰。我忽然了悟了，这座“青城”的底色，究竟是何物。王昭君的孤坟，是历史长河一抹凝定的青；博物馆的旧物，是过往岁月沉淀的青；召庙的檐铃与香烟，是信仰天空下虔诚的青；而眼前这株古榆，这活过了无数朝代、看惯了人事代谢却依然勃发的生命，才是这片土地最坚实、最温暖、最绵长的青。

归途上，华灯初起。现代都市的霓虹，一盏一盏，汇成光的河流。我回头，那古榆与昭君墓的方向，已沉入一片静谧的、深厚的黛蓝之中。但那抹青，却已悄然染在了我的心上。我知道，从此它将成为我回望北方时，眼里永恒的底色。那是一座城的名字，也是一片土地生生不息的魂魄。

下面请欣赏照片：

下为王昭君墓，又称昭君博物院：

董必武诗碑：

王昭君雕像：

墓和墓碑：

屋顶碑亭：

内蒙古自治区博物院：

内蒙古自治区博物院中的馆藏镇馆之宝之一：查干诺尔龙化石：

此鹰顶金冠饰，传为匈奴王冠，但旁边的标签是没有说明，只是定为战国时期的一件文物。冠体表面浮雕狼追羊纹饰，以及冠带末端饰有卧虎、卧马、卧羊等动物图案：

古罗马女士的冠饰极其相似，现在奥林匹克运动中女士戴的花冠就是此种形式：

大召寺，又称无量寺：

席力图召：

长寿佛塔：

金刚座舍利宝塔：

蒙文天文图石刻：

万部华严经塔：

呼和浩特市回民区东乌素图村的600年古榆，树围6.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