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戏曲生态基因

一击便倒（涂少昆）

说 戏曲生态基因

涂 少 昆

戏曲生态基因是一个多维度的概念，既涉及戏曲艺术本身的形式与内容，也关注其与文化生态环境的互动关系。

戏曲存活于历史土壤与人文环境中，它是一个动态的生命体，随时代变迁不断调适自身形态。其基因既镌刻在唱腔、程式、剧目之中，也深植于观众审美、节庆习俗与地域文化之上。

戏曲基因不可改变的是：以演员身体创作主体的声腔、程式、写意表演艺术。艺术以流动性而得以存活，唯有在代际传承与现场演绎中实现生命延续。

戏曲表演艺术的根基土壤，是观众的审美认同与情感共鸣，失去了观众参与，戏曲如同无根之木，纵有精湛技艺也难逃枯寂。

戏曲艺术得以千年传承，正是因为一代代观众的眼波流转，演员的技艺在与观众目光交汇中不断被激活与重塑，形成生生不息的艺术回流。

戏曲观众与演员共同成长，同步在时代的审美更迭中彼此塑造，观众的期待牵引着表演的精进，演员的创造又升华了观者的体验。这种双向奔赴的默契，使戏曲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始终保持呼吸感，在文化记忆与当下生活间搭建起情感通道，戏曲艺术持续焕发新的生命力。

戏曲生态基因的存续它依赖于，活态传承与开放包容的生态机制。戏曲江湖的“野性”在于其自发生长的能力，它不拘于庙堂之高，亦能扎根市井之间。市井坊间、乡野戏台都是戏曲生命的繁殖地。

晚清以来，帝都的会馆戏楼、茶肆书场成为南北声腔交汇的熔炉，徽汉合流孕育出京剧的雏形，正是生态基因在民间土壤中自然杂交的结果。莫以为“徽班进京”真的是为乾隆皇帝做寿，才有四大徽班。更不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文化指令，实则是市场驱动与观众选择共同作用的自然结果。

戏班沿运河北上，循商路流动，择观众云集处落脚，以灵活的演出机制适应不同地域的审美需求。正是这种源于民间、服务于民众的生存逻辑，使戏曲在动荡时局中仍能绵延不绝。

观众不爱，戏便演不下去；市场不认，班社自然消亡。这残酷又真实的选择机制，倒逼艺术不断精进、不断创新。戏曲生态基因的韧性，正藏于这自发生长、自我更新的民间活力之中，如野草般焚不尽，春风吹又生。

官府从不花银子蓄养班社，对戏班子的兴衰存亡，任由自生自灭。戏班的生存全凭观众捧场，艺人靠本事吃饭，优胜劣汰，自成生态。

这种无依无靠的境遇，反而锤炼出戏曲强大的适应力——唱腔可融汇南北，表演能因人设戏，剧目常随世情翻新。依赖戏曲本体的艺术基因，拓展剧目表演更新；依靠演员流动，以自主搭班的基因壮大班社，行走江湖闯码头。

戏曲基因不是主观上重组，而是依循文化生态的客观规律，自然演化。在流动中择优而存，在竞争中焕新而生。观众的审美如流水，推着戏曲不断调适自身的河床。

近代百年间的文化生态改变，官府开始介入戏曲管理，设立专门机构规范演出内容，审查剧目思想倾向，戏班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戏曲艺人关进了体制的铁笼，“笼子”里的鸟儿纵能歌善舞，终究失去了山林的风与野性的火。

体制供养带来生存保障的同时，也削弱了戏曲直面市场的应变力。豢养在本土的“动物园”，如同“马戏团”困兽失去了捕猎的本能，只能依靠投喂维持生存。

猛虎远离山岗，终失林啸之威；猎鹰不能搏击长空，终失凌云之志；戏曲失却江湖，终失闯荡之魂。戏曲班社被豢养，隔离了观众一旦失去投喂，转瞬便难逃灭亡的命运。

有戏曲爱好者问我：戏曲会消亡吗？只要回归文化自然生态的意识，戏曲表演艺术必是浴火重生，如同凤凰涅槃，每一次衰落都是重生的前奏。只要戏曲基因不改变，民间土壤尚存，戏曲便不会真正消亡。

2025-12-8·写于，江西南昌滕王阁畔宁王府旧址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