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记忆——第一次跳伞

狂人

一九七五年的春节刚过，北疆的寒意还未褪去，空军第八航空学校第三十期飞行学员的空中跳伞训练，便在哈密柳树泉拉开了序幕。那个清晨，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地面，天气预报说有降雪，风掠过机场的戈壁滩，带着刺骨的凉，却丝毫吹不散我们心头的紧张与兴奋。

早饭过后，我们列队登上卡车，一路颠簸来到机场。保伞室里，整齐摆放着一排排降落伞，主伞的伞包厚重，救生伞小巧些，却同样承载着生命的重量。我们每人领过两个伞，在教员的耐心指导下，一步步披挂、扣带、检查，金属搭扣的“咔嗒”声此起彼伏，教员反复叮嘱着跳伞的要领和应急处置的规则，他的声音沉稳，却让我们攥着伞绳的手心，渐渐沁出了汗。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排成整齐的队伍走向停机坪，两架安二飞机静静停在那里，螺旋桨还未启动，却像蓄势待发的雄鹰，等着载我们冲上云霄。按照预先安排的顺序，学员们分批次登机，我被分在第三批，同批的还有十一位战友，彼此对视时，能看到对方眼里藏着的忐忑，也有少年人不服输的倔强。

其实那时我们都是第一次乘飞机，对高空的未知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底，恐惧是藏不住的，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年青气盛，谁都不愿因为胆小被同学们看不起，这份少年人的好胜心，硬是把心底的怯意压了下去。跳伞教员早说过，每组学员跳伞出机门的距离间隔都有标准，要是间隔太大，就是因为胆小害怕迟迟不敢跳，这话像根弦，绷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心里都憋着一股劲：绝不能因为自己的怯懦，成为大家眼里的“胆小鬼”。

终于轮到我们登机，安二飞机的舱门不算宽敞，我们猫着腰依次进去，机舱里弥漫着机油和帆布的味道。十二个人分成两排，坐在机舱两边的长凳上，系紧安全带后，彼此挨着的胳膊肘轻轻碰撞，却没人说话，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随着发动机的轰鸣，螺旋桨开始飞速旋转，卷起地上的沙土，飞机缓缓滑行，随后猛地抬头，冲向阴沉的天空。

飞机越飞越高，很快便进入了跳伞空域。我凑到舱位旁的小窗往外看，白云在机身下轻轻飘动，地面上的汽车缩成了小火柴盒般的大小，戈壁滩像一块皱巴巴的灰布铺在大地上。飞机还在不断上升，气流的影响让机身颠簸得厉害，一会儿往左倾，一会儿往右晃，我紧紧抓着身侧的扶手，手心的汗把帆布都浸湿了，心里慌得不得了，仿佛五脏六腑都跟着机身在晃动，之前强压下去的恐惧，又一点点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嘟嘟嘟”的铃声突然响起，这是跳伞准备的信号！我们瞬间一个机灵，齐刷刷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却又不敢耽搁地做着跳前最后准备。教员快速走到我们身边，挨个检查伞包，又把我们的伞钩一一挂在飞机的滑轨上——第一次跳伞，伞不是由我们自己拉开，全靠这根挂钩带动开伞，可即便如此，我的手还是抖得厉害。

我因为体重的缘故，被排在第一排最后一个，还要负责给前面和左边的两位同学整理伞绳。手指触到冰凉的伞绳，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理着缠绕的绳结，可后背的冷汗却顺着脊梁往下淌。刚给左边的同学整理完，一回头，发现我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了舱门处，那一瞬间，大脑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紧张都被抛到了脑后，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和前面的同学拉开距离，不然也太丢人了！

本来还怕得腿软，此刻却像是被一股劲推着，我咬着牙，一个箭步就冲向了舱门。顾不上教员反复强调的标准动作，也顾不上舱外呼啸的狂风，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便冲出了机外。

失重感瞬间将我包裹，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风声，身体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又像是在梦里掉进了万丈深渊，意识半醒半迷，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不过短短几秒钟，背后突然传来“嘭”的一声闷响，巨大的拉力猛地拽住了我，主伞成功打开了！

悬在半空中，我才敢慢慢睁开眼，低头看时，伞面像一朵巨大的白莲花，在灰扑扑的云层下格外醒目，风托着伞，带着我慢慢飘向地面，远处的柳树泉机场，此刻清晰了许多，甚至能看到地面上挥舞着旗帜的战友。

风还在吹，雪花不知何时飘了起来，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却不觉得冷。我操控着伞绳，调整着降落的方向，心里的紧张早已散去，只剩下前所未有的畅快。最终，我稳稳地落在一片开阔的戈壁滩上，伞面在身后慢慢收拢，回头望向上空，还有战友的降落伞像一朵朵云，次第飘落。

拍掉身上的沙土，解开伞包时，手指还有些颤抖，却忍不住咧开嘴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跳伞，在一九七五年哈密的雪天里，在高空的狂风中，我跨过了恐惧的门槛，也读懂了军人的勇敢，从来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明知害怕，仍敢纵身一跃。那一天的风雪，那一次的坠落与翱翔，成了我人生里最鲜活的印记，刻在北疆的戈壁上空，也刻在往后的岁月里，提醒着我，凡是值得的事，都值得勇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