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化县丁荣古银杏群——深山岁月里生长的文明坐标

旭日东升

在南方，即使已经大寒时节，阳光依然明媚。周末闲暇时光，与好友走高速自驾到德化县，山回路转，车行至德化县杨梅乡丁荣村时，冬日暖阳正漫过连绵的黛色山峦。

山高水长，树林密布。紧靠山体开凿出来的山路十八弯。绕了一圈又一圈，感觉有点头晕脑胀。虽然对目的地丁荣的古银杏群满怀期待，也饱受旅途劳顿的考验。其实，在大山深处修路非常不容易，趁着乡村振兴战略的东风，一直到1998年才通了简易公路，2024年才有了现在平整的双车道。车轮碾过柏油路面的声响，混着山风拂过树梢的轻吟，感觉竟与山间成片的竹林和高大耸立古银杏的叶语形成了奇妙的共鸣。抬眼望去，几株苍劲的银杏古树矗立于山坳里或村落一隅，金黄的叶片还没有落下，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与翠绿色的竹林，还有深绿色的香樟树，草绿色的红豆杉等相映衬，像给苍茫山川缀上了一把巨大金色的大伞，也将丁荣村的岁月、族群与文脉，都轻轻拢进了它的枝桠间。

在岁月的长河里，德化丁荣村的银杏，从古至今，见证山乡巨变，也阅历人间沧桑。偶遇一位56岁的本地大叔，他把老屋翻建成民宿，开辟乡村文旅的新赛道。我们用闽南话打开话匣子，说民宿在五一长假和国庆放假都很火爆，标间一晚收费两百多元并提供晚餐。他站在民宿的大埕上，指着远山，说起自己年少时的艰难的求学路，语气里浸透苦涩的旧时光。那时候，没有公路，从丁荣村到杨梅中学，要翻山越岭步行三个半小时左右，粗布书包里装着米和咸菜，天不亮就得动身，山路崎岖，露水打湿裤脚，饿了就啃口干粮，渴了就掬一捧山泉水。而如今，柏油路通到了家门口，可以办起民宿，汽车能直接开到集镇，可那些散落在山间的乡村中小学，却在城镇化的浪潮里渐渐没了踪影。忆苦思甜，百味杂陈，既有为时代发展点赞，也为乡村文化阵地学校的关闭叹息。

古银杏的枝叶，曾见过少年们求学的蹒跚背影，也见过如今村落里留守老人孤独的身影。它静静地生长，把山乡的教育变迁，都刻进了一圈圈岁月的年轮里。

树影婆娑的银杏树群，还藏着丁荣黄氏的族群密码。丁荣黄氏源自安溪虎丘，这个只有两三百人的小山村，是唐代捐地建泉州开元寺的黄守恭后代分支，门楣上“紫云传芳”的匾额，在银杏叶影的晃动里，似乎晕开了千年的宗族脉络。黄守恭当年舍桑园建佛寺，功德无量成就了“紫云盖地”的佳话，其后代分支迁徙四方，有了“五安”传奇（五子分枝散叶到南安，安溪，惠安，同安和诏安）和宝镜重圆的认亲诗。丁荣黄氏便是其中安溪延续过来的一脉，他们带着紫云世家的风骨，在这闽中交界的山坳里扎根，与古银杏相伴相生。

春日里，银杏抽芽时，族人们会在树下摆上供品，感念先祖庇佑；秋日叶黄时，又会借着晒银杏果的契机，聚在树下话家常，宗族的情谊，就随着银杏的荣枯，一辈辈传了下来。

银杏自古便有“四德”之说。丁荣的古银杏，更是将这四德融进了山乡的骨血里。其一是“寿德”，这些银杏古树已逾数百年，历经风雨却依旧枝繁叶茂，像丁荣村的守护者，见证了村落的兴衰起落；其二是“仁德”，它的果实与叶片皆可济人，曾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成为山民们的“救命粮”与“养生药”；其三是“礼德”，它的枝干挺拔、叶片规整，像极了黄氏族人守礼崇德的家风，从唐代的黄守恭到如今的丁荣后裔，“孝悌传家、崇文重教”的训诫，从未因山高路远而褪色；其四是“智德”，银杏是古老的孑遗植物，在物种演化中留存至今，正如丁荣村在时代变迁里，既守着传统根脉，又迎接着公路通车、村落发展的新契机，于守与变间，藏着生存的智慧。

从植物学意义上看，丁荣的银杏也有着独特的生长习性。它偏爱这闽中山区温润的气候，耐得住冬季的湿冷，也受得住夏日的阴凉，扎根在酸性的红壤里，与山间的竹林、松柏共生共荣。它的生长极缓，却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哪怕历经雷击、虫害，也能在断枝处抽出新芽。每年三月，嫩绿的新叶从枝头探出头，给沉寂的山乡添上生机；十月过后，满树金黄，风一吹，叶片如蝶般飘落，铺满青石板台阶和山路，也落进村民家的庭前屋后，满带黄金甲的秋日美景，成了丁荣村最富有诗意的亮色。银杏的药用价值，更是山民们代代相传的宝藏。其果实白果，经炮制后可润肺止咳，叶片则能提取有效成分，用于改善心脑血管问题，从前缺医少药的年代，一棵银杏就是山民的“天然药箱”。

古往今来，咏银杏的诗词不胜枚举。杜甫曾写“公孙树子今何在，为问旁枝那得知”，道尽银杏的古老；李清照笔下“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又赞其风骨。丁荣村的银杏，虽未入名家诗册，却在山民的口口相传里，有了最质朴的“诗篇”。他们会说“银杏黄，谷满仓”，将银杏的物候与农事相连；也会在树下教孩童念“一叶落，而知秋”，把自然的哲思融进启蒙的话语。这些山野间的“诗句”，比文人笔墨更接地气，也更贴合银杏与丁荣村的羁绊。

暮色渐浓，山风裹着银杏的清冽气息漫过来。古银杏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与村落的炊烟、远处的山岚交织在一起。城镇化的脚步还在向前，乡村的模样在变，可古银杏依旧默默守候在这里，守着丁荣村的求学记忆、宗族文脉与自然哲思。它是山隅里的文明坐标，每一片金黄的叶子，都是一页写满岁月深情的信笺，在闽中大地的褶皱里，静静诉说着过去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