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成都的冬日,最贪恋那稀奇的阳光。这贪恋,几乎成了全城一种集体仪式,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前两日,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到访,阴霾似乎识趣地退去,朗朗晴空,皆大欢喜。今日周末,又是好天气,我随人潮,本想去寻白鹭湾水杉的红,湿地的静。白鹭湾进不去了,车阵蜿蜒如长龙,马上转向玉石湿地,也是人声车鸣。索性在临近处寻了个垂钓池畔,安坐在躺椅,品着自带的茶,做了一回“见到太阳就不放过”的成都人。斜躺着让久违的带着质感的温暖,熨帖肌肤。眼前的景致,是成都平原冬日里最寻常也最生动的画卷。一汪漾着粼光的池塘,静卧山坡洼地,山坡上农民精心侍弄的菜畦,透着沉甸甸的生机。草地上,几处帐篷斜躺着人,袅袅的炊烟,带着诱人的烧烤食物香气。垂钓者似雕塑般静坐,他们的专注,与远处蜀都大道上无声滑过的车流,构成一动一静的奇异和谐。</p> <p class="ql-block">这哪里是壮丽山川?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田间野趣、市井消闲。奇妙的是,当这一切被冬日的阳光镀上一层淡金,又被一种闲适的心境所观照时,便无端地生出一种自足的意境来,这便是成都的“休闲”了。它不依赖于名山大川的震撼,也不乞灵于亭台楼阁的雕琢。它是一种“心态”,一种将自身全然托付给当下的环境,并从中咂摸出一丝滋味的本能。这本能,让菜地可赏,让静水可观,让半日无所事事的枯坐,变得丰盈踏实。思绪,顺着这无所事事,飘得更远了。目光所及这片平野,“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从容基底,究竟从何而来?答案,溯着岷江涛声,指向西北那座无坝的水利工程——都江堰。我们惊叹李冰父子的巧思,鱼嘴、飞沙堰、宝瓶口的精妙配合,那是人类水利工程智慧的结晶。</p> <p class="ql-block">在冬阳的抚慰下,我恍然感觉,都江堰的伟大,或许在于它背后那深沉哲学——“道法自然”。它没有试图去征服、去阻断、去强行改变河流奔涌的本性。它谦卑观察,智慧引导,利用水自身的势能与沙石的规律,实现了分流、排沙与引水浑然天成。它不是“战胜”自然的纪念碑,而是“顺应”自然的无言史诗。它驯服洪水,却未曾施加任何暴力,它滋养天府,却仿佛只是自然本该有的模样。正是“天人合一”的古老智慧,历经两千多年浸润,塑造了成都平原物质的丰饶,也悄然熔铸了生活于此间人们的性格与文化。无需与天灾苦苦抗争,生命底色里便少了焦虑,多了安然。这份安然,在富庶物产的滋养下,渐渐发酵成一种对生活本身细致入微的体味能力。</p> <p class="ql-block">人们懂得在阴霾里等待,在放晴时欢愉。人们在方寸茶馆里摆“龙门阵”,在开放的绿地旁享用“盖碗茶”。这里的“慢”,不是懒惰,而是一种深知四时节律、万物有时之后的从容不迫;这里的“包容”,源于这方水土不曾教我们“非此即彼”的排他,只让体悟“和而不同”的共生之道。阳光渐渐西斜,光线变得绵长而温柔,给池塘、菜地、帐篷和垂钓者的轮廓,描上了一道金边。杯中的茶已淡了,但那份由内而外的暖意,却久久不散。这暖意,一半来自上苍的恩赐,另一半,则来自被都江堰默默祝福了两千多年的平原,以及土地上生长出的、懂得与自然和解、与生活言欢的文化心境。起身离去,汇入归家的车流。回望依然热闹的垂钓湖畔,心中畅然,成都人哪里是在“休闲”呢?人们不过与阳光、土地、先人智慧的在进行一场古老约会。在这冬日稀罕的暖阳里,默念着自己是谁?又从何而来?这阳光,温暖的不仅是自然和人们的身心,更是照亮一条绵延了数千年的文化长河。我们是这温暖光流中的一颗微小的水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