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阿禾

以斯帖

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叫阿禾。我们是同村的姐妹，看过彼此最尘土飞扬的童年。

阿禾家没有儿子，她招上门招婿。她丈夫叫平业，话不多，是做家电维修的。从他们谈恋爱、结婚，到生下第一个孩子，我都在场。那时候我觉得，日子就该是这样，踏实，有烟火气。

后来他们天南地北地跑生意，我们像两粒被风吹散的种子，断了联系。

直到三年前，阿禾通过我表姐要到了我的微信。按下通过验证时，我心里暖了一下，好像某个缺了一角的世界，被轻轻补上了。

我们重新在彼此的朋友圈里活络起来。她爱发抖音，晒生意，晒日常，我常去点赞。这种隔着屏幕的守望，不远不近，让人觉得安稳。

所以，当那个微信名叫“平”的好友申请跳出来时，我没多想就通过了。他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回了个笑脸：“猜的。”

但心里那根弦，就在那一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点点。他为什么不直接让阿禾推名片呢？

那个时候加他也是有原因的。当时我正做微商，需要扩充人脉群。阿禾是我好友，加她丈夫也算半个自己人，便没多想。

起初的聊天还算正常。他总抱怨阿禾痴迷麻将，一有空就往外跑，家里冷锅冷灶的。话里话外，透着一种枯井似的寂寞。我客气地应付两句，心里却本能地拉开了距离。

直到那天，话头突然滑向了一片危险的水域。

“阿禾性子急，没你脾气好。” 他忽然说，“要是当初找了你这样的，日子可能就不一样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滑进胃里，激得我浑身一冷。

心里的警报瞬间拉响：他什么意思？比较？试探？暗示？还是玩笑?

我没再回一个字，直接删掉了对话框，仿佛这样就能擦掉某种正在滋生的、黏腻的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一种“被瞄准”的不适。

他很快又换了个小号来加我，赌咒发誓说“只是普通聊聊，绝没别的意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心里还存着点可笑的念头：也许把界限划清楚，他就能明白。

一个月后，他发来信息：“过两天去你那边，上门看看你。”

我立刻回复：“好啊，和阿禾一起来，咱们正好聚聚。”我把“和阿禾一起”这几个字，像楔子一样，钉进了回复里。

他没接这话。

约定那天，他发来的却是一个饭店定位：“这儿环境不错，我请你吃个饭。”

我心里那点残存的客气，霎时被一股无名火取代。他懂的，他什么都懂，却偏要装作不懂。

我直接回绝：“不用了，不方便。”

我以为，这就完了。

我低估了一个被寂寞和妄念驱赶的人，能有多么不管不顾。

那是一个闷得透不过气的午后，空气像胶水一样凝固。敲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来，不紧不慢，却格外固执。透过猫眼，我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那箱牛奶，在昏暗的楼道里，那白色刺眼得近乎惨淡。

脑子“嗡”了一声。我僵硬地拉开门。

一股热浪扑进来。我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正好路过，顺道看看。”他笑得有点局促，把牛奶往我手里递。

我们坐在沙发两端，中间的空档宽得像条河。我背挺得笔直，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沙发布的纹理。令人窒息的几分钟后，我喉咙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听见自己声音干涩地开口：

“平业，以后别再联系了。这样对你、对阿禾、对我，都不好。”

他脸上的笑僵住了，支吾了几句，终究无话可说。坐了不到二十分钟，讪讪地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几乎虚脱地靠在了门上。可还没等我缓过神——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

是我老公回来了！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我以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速度，抓起那箱牛奶和旁边的零食，像处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一脚踢进沙发空里。

“刚……我表姐来坐了会儿。”我听见自己声音发干。

老公“哦”了一声，没多问。

我坐在客厅里，明明是在自己家，却感觉像坐在针尖上。一股荒诞感攫住了我，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却像在掩盖罪证？

几天后，新家装空调。一个小零件滚落，掉进了床底的缝隙。老公顺手拿起我放在一旁的手机，打开手电筒，弯腰往里照。

就在这一刻，屏幕猛地亮了。

微信提示音，叮咚，叮咚，叮咚……一声接一声，在突然安静的房间里炸开。

老公直起身，疑惑地看向不断闪烁的屏幕：“谁啊？找你这么急？”

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全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我头皮发麻，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可能……是群消息，烦死了。”我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落脚点。

万幸，安装师傅正好叫他过去帮忙，他没再追问。我几乎是抢过手机，冲进卫生间，反锁了门。

狭小的空间里，排气扇在低沉地嗡鸣，像极了我擂鼓般的心跳。我背靠着瓷砖墙，手指发抖地点开微信。果然是他。几条无关痛痒的问候。

恼怒、恶心、还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像一口碎冰渣，猛地呛进了气管里。

没有半点犹豫。删除对话。拉黑号码。动作快得像把一只爬进家里的虫子，毫不犹豫地拍掉、扫走。

我以为，到此为止了。

我再一次，低估了人性里那份荒谬的执着。

后来，他又一次来我家找过。

门铃响时，我凑近猫眼那模糊的视野里，赫然还是他的脸。我屏住呼吸，向后退了一步。

没有开门，也没有接电话。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几个月后，一个同样燥热的傍晚，阿禾的微信头像跳了出来：“宁宁，我在XX宾馆308打牌呢，你没事来玩啊，我们好久没见啦！”

看到“想你啦”三个字，我愣了一瞬。这不很像阿禾的风格，她向来是火急火燎的“速来！”。但转念一想，也许是打牌高兴，随口说的？我压下心头那丝异样，换了条轻快的裙子出了门。

宾馆前台，服务员听完我的询问，抬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平淡，却让我脸上一阵莫名的发热。大厅顶灯惨白的光线，把她毫无表情的脸照得有些不真实。 她语气平淡：“哦，我们这里没有牌桌。”

“嗡”嗡’的一声，我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四周的声音像潮水般退去，只听见自己空洞的呼吸。

手机又震，还是“阿禾”：“到哪了？我想你，快点来，有话跟你说。”

“我想你”。 我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冷痱子。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脑中“咔嗒”一声拼合完整——是他！他用阿禾的手机！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我立刻发起视频通话。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我濒临崩断的神经上。他不接。只回过来冷冰冰的文字：“到了吗？房间等你。”

他用我最珍视的友情作饵，布下这个龌龊的陷阱。

我没再回任何一个字。转身，快步离开宾馆。室外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手心一层又一层冒出的、黏腻的冷汗。

人行道旁，一丛紫茉莉开得没心没肺，在暮色里散发着甜腻的香气。我愣了一下，快步从它们身边走过。

就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我就可能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一刻我也终于承认，早在他发来那句“要是当初找了你这样的”时，我在浑身发冷中，就曾可耻地掠过一丝悸动。那并非对他的好感，而是内心深处，某个幽暗的角落被火光照亮了一瞬的惊惶。

这确认让我害怕。

后来有一次，我装作不经意地问阿禾：“最近有没来过来打牌啊？”

她很快回复：“啊？天天忙啊，上次赶人情没衣服穿了，来买了一件。″

“你不早说啊，我也要买衣服了，正愁没人参考呢！”我说。

她语气轻快，带着一贯的爽利，毫无阴霾。

我看着那行字，仿佛能看见屏幕那头，她对枕边人深不见底的心机一无所知的样子。所有翻涌到嘴边的真相，在她浑然不觉的晴朗面前，锈成了哑巴。最终被我咽了回去，沉在心里，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

我的世界安静了。只有朋友圈里，阿禾一家三口的九宫格照片，依旧定时亮起，遥远，美满，像一出永不落幕的广告。

有些真相，是砸向平静水面的巨石。除了溅起痛苦的浪花，弄湿每一个站在岸边的人，毫无意义。

后来，他又用新的号码来加我。验证消息里，他甚至学会了更委婉的说辞。

这一次，我的手指没有半分迟疑，按下“拒绝”时，像用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平了最后一小撮颤动的灰烬。

几天后大扫除，我从沙发底下拎出了那箱蒙灰的牛奶。阳光下，白色的箱体反着光，无辜极了，仿佛从未参与过那个秘密。

在这场以童年情谊为幌子的漫长瞄准里，我唯一清晰的战利品，就是就是为自己，划下了一条警戒线。

我的世界，从此变得安静了。这份宁静，是我从一场无声的入侵中，一寸寸夺回来。

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晚风汹涌而入，吹散了屋里那团积压已久的闷热。

我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风中，恍惚又闻到了童年河滩上，太阳晒过的泥土与青草的气味。那么远，那么干净，也那么不可重回。

窗外，是夏日雨后洗过的、无边无际的蓝天。

那风，那气味，那蓝，此刻都是我的。它们如此清澈，也如此空旷。

为「边界」这个主题，我写了这个故事。

它来自一些真实的感受，但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如果你也在关系里守护过什么，或许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