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摆两端的时间献礼

清歌视野

<p class="ql-block">年轻人时常对着社交媒体里老人晨练、下棋、含饴弄孙的照片,投去一抹怅然的艳羡。在他们眼中,那仿佛是生命终于挣脱了齿轮啮合的喘息,是时间第一次俯首称臣,由人自由书写的空白卷轴。无休止的会议、钉钉的急促提示、城市末班地铁的呼啸,都让“睡到自然醒”与“时间自由”成了遥远彼岸的蜃楼。而彼岸的老人,或许正从一场断续的浅眠中醒来,在寂静的黎明里,隔着玻璃窗,望向那些步履匆忙、眼神却亮着焰火的年轻背影。他们羡慕的,是那副能消化一切油腻与辛辣的肠胃,是那颗能在深夜依然擂鼓般搏动的心脏,是那种允许试错、跌倒再爬起的,仿佛用之不尽的“可能性”额度。</p> <p class="ql-block">这层双向的凝视与误解,何其微妙。年轻人渴望的“自由”,实则是纪律与责任的暂时豁免,是河流冲入开阔湖面时的片刻舒缓;老人追怀的“可能”,也并非无重力的漂浮,而是生命在攀爬陡坡时,那份沉甸甸的、确信自己正在向上的“重量感”。</p> <p class="ql-block">双方都在向往一种自己尚未拥有或已然失去的“时间形态”。这大概源于人类天性中对“当下”的某种幽微不满,总觉得未被选择的那条路上,风景更为旖旎。我们像站在钟摆的两端,我望着你的高点,你望着我的高点,却都忽视了钟摆本身那庄严而完整的弧线。</p> <p class="ql-block">然而,时间并非错觉的制造者,它是最诚实的雕塑家。青年与暮年,并非生命的两极对抗,而是同一枚果实的不同熟度。青春的“能”,是肆意的泼墨,是攻城略地的酣畅,是以体力与神经的韧性,去碰撞世界坚硬的边界。那份“能熬”背后,是对消耗的无畏,甚至带着一丝天真的豪情。而暮年的“不能”,表面是疆域的收束,内里却可能是另一种精微的“能”——能于一粥一饭间品出真味,能于片刻闲坐中观照内心,能将磅礴的野心沉淀为守护一隅的深情。所谓“不得不退休”,固然有身体的叹息,又何尝不是时间在为我们悄然转换舞台的幕布?它收走了冲锋的号角,却递来了一盏可以静静观火的灯。</p> <p class="ql-block">我们文化中,似乎总弥漫着一种对“年轻”的过度礼赞,以及对“衰老”的隐秘恐惧。“年轻就好”的喟叹背后,是将生命价值单向度地绑定于生产力、活力与可塑性的焦虑。但生命若只是一场从蓬勃走向衰败的直线叙事,其尊严何在?</p> <p class="ql-block">每一段年岁,都是时间馈赠的独特容器,盛装着只有那个阶段才能酿造的酒。青春的美酒烈而鲜,老年的陈酿温而醇,本无高下,只是风味迥异。抗拒变老,如同抗拒四季更迭,是对生命整体性的否定。真正的衰老,或许并非始于第一根白发,而是始于内心停止了生长,关闭了接收时间新礼物的门扉。</p> <p class="ql-block">那么,我们该如何安放这必然的钟摆旅程?或许,答案不在艳羡的彼岸,而在脚下的此岸。青年当如山泉,尽情奔涌,去探索、去创造、去受伤、去热爱,珍惜那份“能”所带来的广阔责任,而非仅视压力为枷锁。因你此刻挥霍的,正是他人梦回的热望。老年则可如深潭,在静定中映照云天,将一生的波澜化为智慧的回响,去传承、去讲述、去用另一种更从容的力量触摸世界。不必哀叹“不能”,因为那“不能”之处,往往开辟了“另一能”的洞天。</p> <p class="ql-block">钟摆往复,嘀嗒声声,从不是单纯的重复。每一代人,都在各自的时代刻度上,完成着时间赋予的独特使命。年轻人的奋斗,是为长河开掘新的河道;老年人的静守,是为文明沉淀不散的河床。当我们能在青春的激昂里预见未来的深邃,在暮年的澄明中不忘来路的炽热,生命的连贯性与庄严感便油然而生。</p> 故而,何必互羡?我们不过是时间长卷上,相邻的段落。青春是向世界发出的、热情的问询;晚年,则是交给世界的一份,沉静而完满的答卷。那贯穿一生的钟摆弧线,恰是最壮丽的时间献礼——它让我们在有限的刻度里,体味无限的生命层次,最终在各自的位置上,共同完成对永恒的一次次动人摹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