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蜀云覆墨</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 (散文)</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代强(安徽)</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暮春的成都平原,雨丝总带着三分黏腻的湿意,飘进宽窄巷子的青瓦檐角,也打湿了省发改委大院里那几株老香樟的叶。一张泛黄的旧报纸被风掀起一角,“李刚”二字露出来时,十年前巴中街头的闲谈忽然漫进人心里——那时他还是当地百姓口中“能办事的李书记”,如今再提,只剩满纸唏嘘与喟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08年的四川,刚从汶川地震的创痕里缓过神,招商引资成了全省经济复苏的关键棋。李刚走马上任省招商引资局局长,锦江宾馆那场招商推介会上,他穿一件熨帖的藏青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四川的土地里,埋着机遇,也埋着我们干部的良心。”台下掌声雷动,他微微颔首,嘴角扯出恰到好处的笑意,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招商局老同事后来常说起,那段时间李刚几乎泡在项目工地上。三伏天的川南,地表温度能烤化柏油路,他踩着沾泥的皮鞋,跟着工程队钻厂房、看生产线,衬衫后背的汗渍结了一层又一层,还笑着跟工人打趣:“你们把项目建好了,我请大家吃自贡冷吃兔。”那几年,四川签下的几个重大招商项目都印着他的奔波痕迹,省府大院公示栏里,他名字旁总跟着“实绩突出”的批注,连街边茶馆里,都有大爷拍着大腿说:“这李局长,是个干实事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1年的秋风卷着巴中的红叶,落满市委大院的台阶。李刚调任巴中市委书记那天,老区百姓自发站在路边,有人举着写“盼好官”的红纸,有人往他手里塞自家晒的红薯干。他弯腰接过那袋温热的红薯干,指尖蹭到老农粗糙的掌心,忽然红了眼眶:“父老乡亲放心,我李刚在巴中一天,就绝不会让大家的血汗白流。”初到巴中,他先扎进最偏远的通江县。山路崎岖,越野车在泥泞里颠簸三个钟头,同行秘书晕车吐了一路,他却推开车门就往贫困户家里钻。昏暗土坯房里,大娘端出缺了口的瓷碗盛的糙米粥,他端起来就喝,呛得咳嗽也不肯放下:“您家的难处,我记在心里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段日子,李刚办公桌上总堆着厚厚的民情日记。有人偶然见过其中一页,字迹潦草却工整,写着“张家坝村的水渠要赶在春耕前修好”“留守儿童的校舍窗户该换了”。巴中的干部说,李书记作息表上从没有“下班”二字,常常深夜办公室还亮着灯,他对着地图圈画扶贫项目,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小山。2013年春节,他没回成都的家,带着年货去了南江县的贫困村。村小学操场上,看着孩子们冻得通红的脸蛋,他当即拍板:“开春就给学校盖新宿舍,再请城里的老师来支教。”那天夜里,他和村干部围坐在火塘边,喝着自酿的苞谷酒,忽然叹气:“我在四川干了半辈子,就想让老区的人能挺直腰杆过日子。”火塘火苗映着他的脸,那一刻,他眼里的光比炭火还要炽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6年的自贡,盐井水汽漫在沱江晨雾里。李刚调任自贡市委书记时,这座老工业城市正面临产业转型阵痛。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关停几家污染严重的小盐厂。有厂老板托关系找到他办公室,甩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他看都没看就推回去,眉头拧成川字:“自贡的青山绿水,比你这信封里的东西金贵百倍。”那人脸色煞白,嗫嚅着:“李书记,这都是兄弟们的饭碗啊。”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的釜溪河:“饭碗要端,但不能端着污染的饭碗。我给你们指条路,转型搞盐文化旅游,比守着老厂子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来,他带着规划团队跑遍自贡的古盐场,牵头打造“中华彩灯大世界”项目。首届灯会开幕那晚,沱江边灯火璀璨,数十万游客涌进自贡。他站在灯会上,看着满街笑脸,忽然对身边副市长说:“你看,只要方向对了,老城市也能焕新生。”那时的他,还没意识到自己人生的航向,已悄然偏离航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0年的四川发改委,成了李刚仕途的又一个“高地”。升任主任兼省西部开发办主任时,他在干部大会上的发言依旧慷慨激昂:“西部大开发的机遇,我们不能错过,也绝不能辜负。”可那时他袖口的西装已换成定制款,手腕多了块价值不菲的名表,连说话语气里都多了几分倨傲。一次有人去发改委送材料,恰逢他和一位企业老板在办公室谈话,门没关严,隐约听见老板说:“李主任,这个项目批下来,好处少不了您的。”他没立刻回应,指尖摩挲着茶杯盖,半晌才低声道:“按程序走,但也得讲究效率。”那语气里的暧昧,像窗外的雾霾,让人心里发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同年底,李刚晋升副部级,成了四川省副省长。消息传来,省府大院老同事先是惊讶,后是惋惜。有人说:“他要是能守住初心,本该是个好官。”可这世上最经不起的,就是“要是”二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1年的春城昆明,滇池水漾着粼粼波光。李刚离开深耕近四十年的四川,首度跨省任职云南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临行前他回了趟巴中,站在当年修的水渠边,望着绿油油的稻田发了半晌呆。陪同的当地干部想开口,他却摆了摆手:“都过去了。”语气里的落寞,和当年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云南组织部的日子,李刚行事风格越发隐秘。曾有下属汇报干部选拔方案,他翻两页就扔在桌上,眉头紧锁:“小张这人,我看就不错,你再琢磨琢磨。”下属愣了愣,小张不过是资历尚浅的科员,可迎着他不容置喙的目光,只能喏喏应下。后来才知,那小张的舅舅,是常年和李刚有往来的企业老板。那时的他,早已把组织原则抛到脑后,办公室抽屉里,锁着一沓沓来路不明的银行卡,也锁着他一步步滑落的良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3年,李刚调任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驻中央组织部纪检监察组组长。这个旁人眼中“手握戒尺”的岗位,竟成了他掩盖过往的遮羞布。一次和旧友聚餐,他喝得微醺,拍着胸脯说:“我在这个位置上,谁还能查我?”说这话时,他脸颊泛着酒红,眼神满是自负,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酒杯,杯沿的酒渍晕开,像极了他逐渐模糊的底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纸终究包不住火。2024年9月的北京,秋意刚起,一则通报惊碎官场平静——李刚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消息传回四川,茶馆里当年招商局的老同事猛地把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桌:“早该想到的,他那几年的风头,太盛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今年四月,“双开”通报公布那天,成都下了场瓢泼大雨。有人撑伞路过省发改委大院,见那几株老香樟的叶子被打得七零八落。通报里的字字句句,像重锤砸在人心上:“违背组织原则,不按规定报告个人有关事项”“结交政治骗子,对抗组织审查”“贪欲膨胀,大肆收钱敛财”……那些曾经的“实绩”“口碑”,在这些文字面前,都成了讽刺的注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有人记起2017年自贡的一个深夜,李刚在盐厂值班室和一位老盐工聊天。老盐工问:“李书记,你说人这官当到多大,才算到头?”他当时望着窗外星空,沉默许久才说:“官阶有尽头,但良心没有。”可后来的他,终究还是弄丢了那颗初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知情人说,李刚被查时,正坐在办公室翻一本旧相册,里面夹着他刚参加工作的照片——二十出头的青年,穿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站在四川某县城机关门口,眼神清澈,笑容坦荡。办案人员进门时,他猛地合上相册,脸色瞬间惨白,手指抖得连茶杯都握不住,嘴里反复念叨:“我错了……我不该……”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当年“李书记”的意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暮春的雨还在下,锦江边的风掠过水面,卷起一阵凉意。江水裹挟着泥沙向东流去,就像那些被欲望裹挟、最终坠入深渊的人生。蜀地的云,曾托举过他的青云之志,最终却化作遮天的墨,覆没了他半生的路。那些曾经的誓言、百姓的期许,都在这场漫长的雨里,散成一地湿冷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远处茶楼里,川剧唱腔婉转飘来,裹着世事无常的怅惘,漫向天际。那片见证过他起落的蜀云,依旧在城市上空翻涌,像在警示后来人:为官者,一旦心蒙尘,纵有凌云志,终落覆墨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