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JamesG

1942—1943年的河南大饥荒，像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横亘在抗战岁月的山河之间。那时我还在乡下教书，亲眼看着天一点点灰下去，地一点点干裂，人一点点瘦成影子。起初是夏麦歉收，接着秋粮绝收，田埂上走动的不再是农人，而是一群群面黄肌瘦的乞丐。报纸上说这是“战时中国最大的灾难”，可对我们这些活在其中的人来说，它不是新闻，是一口口喘不过气的冷风，是夜里孩子哭着要一口饭的绝望。

村口的老李头，原本还能拄着拐杖走两步，到了冬天，整个人像是被风沙磨薄了一层皮。他穿着那件补了又补的厚棉衣，帽子压得低，胡须上结着霜，眼神空落落地望着远处。谁都知道他在等——等一场雪，等一口粮，等一个不会来的消息。他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我们也不敢多看，怕一眼望过去，心就碎了。

有一户人家，母亲抱着最小的孩子，另一个孩子蜷在她身边，三个人挤在墙角。他们的衣服破得几乎遮不住身子，可那母亲还是把袄子解开，用体温暖着婴儿。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动，大家都像冻在了这个冬天里。后来听说，那孩子没熬过去，母亲抱着他走了十几里路，想换一口杂粮，结果倒在半道上，再也没起来。

老张原本有几亩地，可旱得颗粒无收，军粮又年年加征，他卖了地，卖了牛，最后只能抱着一根木桩坐在村口。那木桩是他家拆房剩下的，他说：“我抱着它，就像还抱着点家。”可谁都知道，他抱的不是木头，是没了根的命。

王婶是村里少有的还肯出门走动的人。她戴着头巾，衣服上贴着旧布条，手里攥着几张粮票——那是她儿子在前线当兵寄回来的。她总说：“只要人在，家就在。”可她眼里的光，一天比一天暗。后来听说她把粮票全换了红薯干，分给了几个饿得走不动的老人。

孩子们最让人心疼。有两个小兄弟，大的戴着破帽子，手里攥着个烂布团当球，小的棉衣上全是补丁，冻得鼻涕直流。他们还能笑，可那笑比哭还让人心酸。村里人说，再这样下去，连笑的力气都没了。

有一回，镇上来了个背布袋的男人，袋子里是些野菜和草根。他站在土台子上，把那些东西分给围上来的人。人们挤着，却不抢，只是伸着手，眼里带着卑微的希望。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饥饿不只是饿肚子，是把人从“人”变成“求生的影子”。

逃荒的人越来越多。火车成了活命的希望，可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有人爬到车顶，用绳子绑住自己；有人把孩子举过头顶，托给车厢里的人。汽笛一响，哭声四起。那一列列火车，载的不是旅客，是河南人最后的命。

最暖的一幕，是在一个雪天。有人在路边支了个小桌，摆着几块粗面饼。一个穿长袍的老人，一块块分着，孩子们围在旁边，眼睛亮得像星子。没人说话，可那一刻，冷风里好像有了火苗。我站在边上，看着那几块黑乎乎的饼被递出去，忽然觉得，人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饱，更是为了这点不肯灭的暖。

也有倒下的。两个人坐在路边，包裹破了，东西散了一地。他们不哭，也不动，就那么坐着，像两截枯树桩。后来有人去扶，才发现一个已经断了气，另一个还喘着，可眼神早就空了。那不是死于饥饿，是死于希望的断绝。

最惊心的是那次洪灾后，几个村民从塌了的屋子里往外爬。屋顶还在往下掉土，他们用绳子一个接一个往下放。底下的人伸手接着，喊着名字。那一刻，他们不是在逃命，是在拼命留住彼此。我站在远处看着，心想：这世上最重的不是粮食，是人和人之间的那根绳子。

土路弯弯曲曲，通向远方。路上走着逃荒的，赶车的，还有扛枪的兵。山坡上的屋子歪歪斜斜，像随时会被风吹走。可这条路，还是被踩得结实。只要还有人走，就不是绝路。

一群孩子站在一起，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衣。他们被拍了照，说是“灾童留影”。可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们只记得昨天分到的半块饼，和夜里母亲哼的那句摇篮曲。战争和饥荒夺走了太多，可他们还在，还在长大，还在等春天。

那位穿破军装的汉子，站得笔直。他不是军官，是村里参军的年轻人。他回来过一次，带回一袋米，全分给了邻居。走时没人送，他回头看了眼村子，说：“我不怕死，我怕你们饿着。”后来听说他在前线阵亡了，可那袋米，救活了五户人家。

这场饥荒，不只是天灾，更是人祸的累积。旱灾、征粮、通胀、决堤、官僚腐败，一层层压下来，把人逼到绝境。可就是在这样的黑暗里，我还是看见了光——那光不在报纸上，不在报告里，而在一个母亲怀里的孩子，一个老人分出的面饼，一群人在屋顶上互相拉扯的手。

河南没死，是因为河南人不肯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