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港赋

杨华钧

《维港赋》

文/华钧



暮色为裳，霓虹作璎珞，坠入沧溟。舟楫破绀璃而行，曳开一帐流金碎玉，溯往时光长河——皇后像铜铸侧身浸染薄曦，兰桂坊残杯悬停琥珀光阴，庙街里瓷釉犹漾大唐余韵，太平山垂落黛青鬓影，狮子山抬举灿金螺钿，缆车如银簪斜绾，轻束着香港的百年浮生梦。

风自扶南来，裹挟茶炖奶的暖香，与交易屏幕跃动的磷火纠缠。重庆大厦旋转门吞吐斑斓衣缕，天星码头钟摆吞咽潮汐，每刻鸣响都递出一枚锈蚀的时间旧币。会展中心紫荆舒展金翼，将光影碎银洒向深水埗晾晒的葛布，又轻拂过半山玻璃幕墙间游走的孤云。维港，原是女娲遗落人间的调色皿：丝袜奶茶的绵绸撞上左岸咖啡的涩香，黄大仙殿角香灰，飘入荷李活道旧书页间莎翁的商籁。

且观那流光，非人间焰色，乃是万邦魂灯在此交汇——跑马地蹄铁踏碎虹霓，尖沙咀琴弦震落星屑，南丫岛渔火与数码港的星河，俱在维港心池熔炼，浮作一片璀璨的金箔。当激光如天孙织机抛出的银梭刺破雾縠，倏然明了：这港湾本是姑射仙人临世。她以粤韵低吟《客途秋恨》，以英语轻诵济慈的夜莺，任泰加洛童谣萦绕汇丰铜狮的趾爪，而普通话的春潮，正悄然漫过戏曲中心的琉璃窗棂，漫过故宫馆瓷青笺页上永乐的墨痕。

夜至浓时，广厦次第阖目，唯浮标灯在墨绸般的水深处独自吐纳。此刻，维港才卸下最后一重雾织的鲛绡——将昼间的鼎沸人声、金融弈局、文化融淬与生生不息，悉数酿成一匹沉静的碧绡，轻覆于城市起伏的胸臆。渡轮靠岸的闷响中，我听见地底铁龙穿行的脉动，听见老冰室铜壶余沸的嘶叹，听见便利店门扉开合，如都市恪守着平仄有序的呼吸。

香江何曾真眠，她只是假寐于咸风雾帐之中，睫羽沾缀珠露与盐晶，唇间噙着来自九方的言语。待晨光为玻璃峰峦镀上鎏金的夔龙纹边，她徐徐睁目，瞳孔深处同时映出：摇曳的舢板与寂静的星链，车公庙转动的风车与圣保罗堂碎裂的彩窗影，算盘珠清脆的噼啪与量子比特幽浮的萤光。我立于涛声尽头，恍然顿悟：这原是一场永无终始的蜕化——宛如倾心展读一卷自行挥毫续写的璇玑图，上一处的墨痕正在洇散，下一行的诗句已然新生。

潮信渐杳之际，终审法院穹顶似有青铜律吕隐隐传来。在那法度震颤的庄严余韵里，整座港湾偎在星斗与人间灯烛交织的锦衾中，向着自己深邃的内心，微微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