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经爱过你

以斯帖

九六年，我读到初二就被父母安排进了朱堡砖瓦厂。在那里，认识了比我大两岁的艳梅姐，她家在附近的浰和村。

那会儿，工厂招来不少年轻人，连我们村和我同岁的幺叔也来了，他以前还是我同桌。

培训时，艳梅姐总坐我边上。我们这群女孩，有的像我一样初中没毕业，有的甚至只读完了小学。

后来分到瓦机车间，镇上的几个也在一起。有个叫小蓉的女孩家境挺好，父亲在镇保险公司，她还上过高中。时间相隔的远了，她的全名像蒙了层水汽，模糊了，只记得那份与砖瓦灰土格格不入的气质，像一缕清风。

打工的日子，单调得像流水线上永不停歇的砖坯，一块压着一块，望不到头。车间歇工，艳梅姐和李瑞华姐常来找我，我常去艳梅姐的家。

那年3月底，我爸让我找细竹子做蚊帐杆，她爽快地说：“我家竹林里，多的是，随你砍！”

一天车间的机器坏了，我们休息半天。下午，艳梅姐带我去了她家的竹林。

红砖青瓦的房子静静伏着，院外老槐撑开浓荫，空气里酿着稠密的花香，吸一口，肺腑都是甜的。那天她父母不在，她翻出一把砍刀，我在林子里细细挑，砍下几根稍粗的竹子。

艳梅姐一看就笑了：“傻妹子，咧太粗啦，蚊帐杆哪穿得进？”

正说着，前方一个穿咖啡色上衣、黑裤子的小伙子笑着走过来。艳梅姐大声招呼：“哥，快来搭把手！”他步子轻快地过来了。

“砍竹子呢？”他问。

“嗯，这是小徐妹，要四根做蚊帐杆。”艳梅姐介绍道。

他笑着接过刀，身影一闪就钻进了竹林深处，只留下竹叶沙沙的轻响。我和艳梅姐站在外头，她说这是同村的表哥。

没一会儿，他选好四根竹子，削得光溜溜地递给我。我笑着谢他，他摆摆手：“嘿嘿，小事，别客气！”艳梅姐送我回砖厂旁，便回去了。

后来瓦机车间缺人，又招了几个临工，艳梅姐的表哥也来了。我们在一个车间干活，慢慢熟了。他姓何，比我大六岁，父亲早逝，家里有妹妹、爷爷奶奶和妈妈。

我们仨常一块儿玩。去厂外堤埂上坐着，看前面小池塘波光闪闪，碎银子似的晃眼；也溜进过朱堡小学玩。那时他有部“傻瓜”相机，给我们拍了不少照片，把那些灰扑扑的日子，框进了一小片亮光里。

有一天，他和艳梅姐来得特别早，车间空荡荡的。他提个黑塑料袋，让艳梅姐递给我。打开一看，凉凉软软的是月季花，有的还是花苞，袋子底下还垫着本书。

我凑近一闻，哇，真香！那粉红的大朵月季，香气像一股暖流，不由分说地直往心里钻。

我惊讶：“这花咋跟栀子花一样香哩？我家邻居种的就没这味儿！”

艳梅姐在一旁似笑非笑：“香吧？人家可费了心思呢。”后来她告诉我，那是她哥喷了好多香水弄的，还说表哥对我有意思。

“哪能呢，我一直当他是哥呀。”我脸一热，笑着把花插进清水瓶，剩下的花瓣一瓣瓣撕开，夹进书页里。

花很快干了，书香混着那刻意又笨拙的香气，竟氤氲出一种奇异的、属于那个年纪的好闻。像一枚书签，悄然夹进了时光里。

有天上工前，他托艳梅姐给我带了本琼瑶的《菟丝花》。我住车间旁，放好书就去干活。

傍晚回屋，坐在桌前翻开书，一张纸条像只受惊的小鸟，倏地滑了出来。写的啥我记不清了，只知他说喜欢我。

我望向窗外，风正从无边的旷野吹来，莽撞地灌满了小屋，带着野草和泥土被晒暖的味道。窗外的树影也跟着风，心事重重地摇晃。

那时我才十六七岁，对情爱懵懂，心像一口封着盖的深井，他投下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沉了底。心里只把他当作哥哥。

那天黄昏，我们三人又去了工厂外的堤岸。旁边是个小菜园，阳光被篱笆墙切成细碎的金箔，洒在脸上。微风像温柔的手，远处炊烟袅袅，笔直地伸向淡蓝的天空。四下里绿意安静，只有鸟叫虫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那个悠长的下午。

我坐在树下拔毛针草，他说过阵子不干了，想去镇上找活。

“那你打算做啥？”我问。

“还不知道，兴许干回老本行吧。”他笑得有点腼腆。

“小徐妹，”艳梅姐插话，“我这个月干完就去江北学理发啦，我妈给找好师傅呐。”

“学理发？真好！学成了记得来找我玩呀。”我挺高兴。

“还是你去我家吧，我让李瑞华来叫你。”她知道我爸不乐意她们来找我。

“嗯。”我应着，目光飘向天边。晚霞正烧得绚烂，像泼翻了的胭脂缸，红得有些不管不顾。

可惜好景不长。不知谁多嘴，传出了我和他谈恋爱的闲话。我爸知道后火冒三丈，不许我再和艳梅姐来往。有时她来了也不敢找我，我爸总板着脸，那脸色，能拧出三斤寒霜。我只能偷偷溜出去见她。

有时就在厂后的土坡上站一会儿，不说话，只看远处田埂上的人变成小黑点，融进暮色里。青春的日子，简单得像村口那条小河，兀自流淌，不管岸上的悲欢，就这么静悄悄地流走了。

过了俩月，李瑞华姐说艳梅姐回来了，叫我去玩。我高兴坏了，收工就跟着去了。那时艳梅姐刚学会盘发，给我盘了个好看的头。她表哥和几个工友正好路过门口，我们打了招呼，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河，彼此的笑容都有些生疏的客气。

厂里的光景却一天不如一天，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了。年底我也回了家。艳梅姐第二年春天就出嫁了，我和一个姐妹还去喝了喜酒。婚后，她也外出打工，像断线的风筝，从此我们再无音讯。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离开砖厂，我去街上饭店打过工，后来又学过美发，在刘姐店里打杂。

二OO三年，村里一个小姐妹在江北开了理发店，让我去帮两天忙。

那天坐班车，我竟遇见了何大哥。非典时期，车上有人戴着口罩。

我穿了套黑裙子，梳着两条麻花辫，戴着口罩和休闲帽。瞥了一眼，那人就是何大哥了。

他没戴口罩，旁边坐着个两三岁乖巧的小女孩，挨着个白净脸、弯眉毛的女人，该是他妻子吧。我坐在前排回头望，戴着口罩，他大概没认出我。他的目光似乎扫过车厢，在我帽檐下停留了半秒，又像穿过一片虚空，毫无涟漪地移开了。

一路无话。车程很短，大约十分钟我就下车了。

他该是成家了，没认出我，也好。

有些人，有些事，像压在箱底的旧衣裳，只合在记忆的樟脑香里，偶尔翻晒。

那一年，我也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快结婚了。

有天，我妈让我收拾房间，婚期近了。她屋里的四抽柜上堆着杂物。我本想抽张旧报纸垫东西，一抽，却带出底下几个发黄的信封，像被惊扰的蝶，散落开来。

我抖了抖，打开一看，是写给我的，何大哥的笔迹。我认得，他的字写得非常漂亮。看日期，嗯，是我离开工厂后寄的，都三四年了。

那时我在饭店打工，早出晚归，信被父母像藏起不合时宜的秘密一样瞒下，我压根儿不知啊。

我默默看着发黄的信封，心里像打翻了一间杂货铺，五味杂陈，却哑然无声。手指触到信纸，脆而薄，不如当年他削好的竹竿那般光滑温润。鼻腔里，仿佛又闻到了那年月季花上，那笨拙而浓郁的香水味，混着旧纸的尘气，一同涌来。

那段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我轻轻把信揉成一团，像揉皱了一页无法重写的青春，扔进垃圾桶。桶很空，纸团落下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些未曾拆封的言语，和泛黄的纸张一同沉寂……成了岁月深处，最隐秘、最安静的注脚。

回忆我的青春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