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半个月没接活儿了,那天在朋友家正聊着天,手机突然响了。电话那头是个熟识的老板,声音急促得像是从风里挤出来的:“赶紧来医院,有个护工的活儿,等着你呢!”我心头一紧,没多问,抓起外套就往外跑。命运的齿轮,有时就在这不经意的一通电话里,悄然转动。</p><p class="ql-block"> 赶到医院,刚在电梯口站定,老板已迎面而来。他当着病人和家属的面,重重拍着我的肩膀:“这人我熟,干了十年护工,耐心、细致、靠得住。”那几句话像锚,稳住了家属眼中摇晃的疑虑。我们一道乘电梯上三楼,护士站办手续、复印身份证,忙到傍晚六点才安顿好。谁也没想到,这场看似寻常的陪护,竟是一段跨越生死的宿缘开端。</p><p class="ql-block"> 病人叫陈昌盛,七十五岁,湖北赤壁人。家属交代几句后说家里有事,后天再来,便匆匆离去。医生开了三张急诊单,当晚九点前必须做完。我陪老爷子一项项检查,走廊灯光昏黄,脚步沉重如踏在时间的旧轨上。九点整,最后一项结束。医生皱眉问我家属去哪了,我说回去了。他轻叹一声:“情况不乐观,明天必须让家属回来。”那叹息,像一句无声的谶语,埋进了夜的深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午,他儿子匆匆赶到。医生当面说明:严重静脉血栓,本院治不了,得转市中心医院先治血栓,再回骨伤科做手术。家属当场决定让我跟着去陪护。老爷子一听就炸了,躺在病床上大喊:“不做手术!浪费钱!我害了我儿子媳妇!”他翻来覆去,不肯配合,夜里更是闹得厉害,护士都来劝了好几次。可我明白,那不是倔强,是老人对命运的恐惧,是对拖累亲人的愧疚,在黑暗中无声地撕扯。</p><p class="ql-block"> 我试着跟他聊,哄他开心。他说自己生在岳阳华容,十二岁过继给湖北的姑父姓范,后来户口又迁回原籍。两个儿子,一个姓范一个姓陈,都成家立业,孝顺是孝顺,可一个在长沙开公司,另一个在湖北做生意,各自奔波,顾不上他。老伴走十多年了,他一个人住,空巢老人,早已习惯。可再习惯的孤独,也抵不过病痛来袭时那一声无人回应的呼唤。</p><p class="ql-block"> 转院三天后又回到浏阳市骨伤科医院,等着安排手术。他情绪还是不稳,总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治不好”,害了自己,也害了我儿子儿媳。非要下床走路。我按住他:“您这是粗隆骨骨折,不手术怎么走?现在忍两天,做完手术就能回家了。”我宽慰他,这是全国有名的骨伤医院,多少外地重症患者都在这里治好了。您这手术小得很,别怕。他听着听着,忽然安静下来,看着我说:“对不起你老弟,麻烦你了。我休息,你也歇歇。”那晚,我们俩都睡下了,病房里只剩下呼吸与夜的低语。</p><p class="ql-block"> 我做了个噩梦。梦里他从床上下来,一把掐住我脖子,力气大得喘不过气。他眼睛发红,咬牙切齿:“你我上辈子有深仇大恨,你害死了我,今生我要报仇!”我挣扎着辩解:“我怎么会害你?你认错人了!”他却斩钉截铁:“就是你,错不了。”那声音像从地底传来,带着血与尘的重量。我惊醒过来,心跳如鼓,久久无法入睡。窗外夜色沉沉,医院走廊的灯泛着冷光,仿佛照见了轮回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他竟主动跟我说:“昨夜我睡得特别好,做了个怪梦。”我心头一紧,听他继续说:“梦见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站在床前,说我上辈子姓‘王’,是个挑夫,从浏阳往平江、湖北挑盐、棉花、布匹。最后一次路过夹山坪,遇劫匪谋财害命,东西被抢,人被杀了。后来才投胎到华容一户人家。”我听着,脊背发凉。夹山坪?这地方我熟。几十年前确实是荒山野岭,方圆几公里没有人烟,乃浏阳到平江的必经之路,祖辈口耳相传,那一带常有劫匪出没。如今这里建了全国闻名的浏阳市骨伤科医院、学校,商店林立,新的汽车站拨地而起,现成为社港集镇新开发区,车来人往,早已不是当年模样。</p><p class="ql-block"> 可他梦里的“王”姓挑夫,被劫杀于夹山坪,而我祖上,就曾住在这里。更巧的是,我爷爷曾经提过,他的一个堂兄年轻时“手上不干净”,在乱世中做过些见不得光的事,后来悔恨一生,吃斋念佛,临终前还念叨“欠下的命,总有还的时候”。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老爷子看着我,忽然笑了:“老弟,你说这梦,是不是胡扯?”我勉强笑了笑:“梦嘛,也有可能当真。”可我心里却翻江倒海。他看我眼神闪躲,又轻声说:“其实……我一见你,就觉得眼熟,像在哪见过。不是这辈子。”</p><p class="ql-block"> 我没敢接话。只觉得,这病房里的风,忽然冷了几分。仿佛有谁在暗处低语:前世的刀光,今生化作了病床前的守候;曾经的血债,如今以双手搀扶偿还。若真有轮回,那荒山古道上的亡魂,是否正借这老人之口,诉说未尽的冤屈?</p><p class="ql-block">如今他手术顺利,情绪也稳了。每天我扶他走几步,他嘴上还倔:“我跟别人不一样。”可脚步却一天比一天踏实。有时他在阳光下眯眼笑着,拍拍我的肩:“老弟,咱俩是兄弟。”我笑着应下,心底却泛起涟漪。这声“兄弟”,是命运的和解,还是轮回的回音?是宽恕的开始,还是前世冤仇在今生悄然化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程陪护,不只是我在照看他,更像是他在渡我。</p><p class="ql-block">出院的头一天,阳光正好。医院外的小路旁,泡桐树泛着油绿的光,油茶树排成行,风一吹,层层叠叠地晃。我推着轮椅,陪他慢慢走。他忽然说:“咱们去夹山坪看看吧。”我对他说,听一个走江湖的风水先生曾经说过,有龙华山的龙脉到此,还等几十年后夹山坪有一块风水宝地,要发财了。那风水先生真灵,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如今的浏阳市骨伤科医院会坐落在这里。</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爷爷曾经说过的那句“欠下的命,总有还的时候”。那一刻,我不再觉得那是迷信,而像一句穿越时空的回音。只是觉得,这一趟来得该。有些债,不必血偿,也可以用陪伴来还;有些缘,不必说得清,也可以用一声“兄弟”来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