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落叶,半世乡思

张秀荷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初冬的青岛,寒意如期而至,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这座海滨城市。行道树已褪去盛夏的葱茏,得益于“落叶缓扫”的温情政策,金黄的银杏叶,炽红的枫叶,焦糖色的法桐叶,层层叠叠铺满大街小巷。风过处,叶片翩翩起舞,仿若一幅流动的油画。小区附近的公园里,工作人员手执吹风机,把落叶归拢于草坪上,斑斓的叶片与翠绿的草色相融,晕染出一片诗意。我的目光追随着那翻飞的落叶越飘越远,穿过了五十年光阴,落在了鲁西平原上那个叫张里村的小村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记忆里的初冬,老家从来没有这样铺天盖地的落叶。并非是树木吝啬,而是树叶刚触到地面,就成了庄户人家眼中的宝,很快就被人捡拾干净。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排序里,“柴”永远排在第一位。小时候不理解,柴怎么能排在米和油的前面呢?后来慢慢懂了,纵然有米有面,无柴生火,生米难成熟饭,终究还是要挨饿。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有柴便能生火做饭,取暖御寒,温饱才算有了着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每年的收成除了交公粮,留种子,能分配到社员手里的粮食十分有限。收获庄稼后,麦秸,地瓜秧,花生秧,玉米秸等首先要留着饲养生产队的马牛等大牲口,分到社员家里的只有一小部分,堆成柴火垛,烧火要精打细算,用在过年蒸馒头,招待亲戚,翻盖房屋的宴席上,平日里的三餐烟火,全靠家里人四处捡拾柴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候的孩子都很勤快,是家长们的好帮手,捡拾落叶,是初冬的必修课。天刚蒙蒙亮,我揉一揉惺忪的眼睛,拎上竹耙子,挎起柳条筐,再拿一条布口袋,一路小跑冲到村口。这里的槐树,杨树,夜里落下了满地树叶,我来不及多想,先用竹耙子搂一遍,槐树叶要放在柳条筐里,杨树叶装进布口袋,一边装一边用脚踩的结结实实,柳条筐和布口袋装的满满当当,等小伙伴们陆续赶来,只能捡拾一些零星的落叶。一阵风吹过,新的树叶簌簌飘落,大家便弯腰争抢。而我早已带着战利品踏上归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回到家里,母亲把树叶撒在院子里,等太阳晒干分开存放,槐树叶喂羊,喂兔子,杨树叶便成了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母亲说,“这些杨树叶能蒸一大锅窝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奶奶心疼我捡拾落叶辛苦,为我做了一个专门的工具,用光滑的竹片,削成竹签,一头尖尖的,另一头系着一根长长的麻绳,有了这个专用工具,串起落叶来又快又稳当,我只需稍微弯下腰,竹签便快速插上一片片落叶,串满了竹签,又立即推到麻绳上,然后再去插树叶,时间不长,就能捡满一大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可有时候也会空欢喜一场。有一天晚上刮起了大风,母亲说,明天早晨肯定落叶很多,于是天不亮我就起了床,三步并做两步,迅速到达村头树林,走近以后却傻了眼,只见树叶多的地方撒满了玉米秸。这是乡亲们约定俗成的“占地记号”。即便是家家缺柴,大家依然恪守规矩,转身去别处捡拾落零星落叶。第二天傍晚,我也学别人抱上玉米秸,来到村头杨树下占地,却看见小伙伴们早已到场,大家相视一笑,约定每人守护两棵树,互不争抢,在寒风中分享捡拾落叶的简单快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弟弟和妹妹虽然小,却也是好帮手,他们各持一根铁钎子,一头磨得铮亮尖锐,一头弯成手柄,握着它像小鸡啄米一样,快速插起地上的片片树叶。最喜欢那又大又厚实的杨树叶,一会儿功夫就串满了铁钎子。有一次我带着弟弟妹妹去姑姑家,看到路旁边的壕沟里积满了树叶,我们当即把带给姑姑的馒头和挂面归拢到一个口袋,用包袱包好捡拾来的落叶。当姑姑接过那包沉甸甸的落叶时非常高兴,连声夸奖我和弟弟妹妹,说我们从小就懂事,知道过日子,那份被认可的喜悦,比吃到了蜜糖还要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近来翻看大孙子的语文课本,读到郑夑的七绝《渔家》:“卖得鲜鱼百二钱,籴粮炊饭放归船,拔来湿苇烧难着,晒在垂杨古岸边。”看来,这烧柴之难不止农家,连自给自足的渔家,也有缺柴的苦衷,试想:卖了鱼,买了粮,却因为没有干柴不能烧饭,那份饥饿的煎熬,岂是现在的孩子能体会的?我问大宝是否理解《渔家》的含义,他点点头说懂了。还说“先用燃气灶做饭,湿芦苇慢慢晒。”他哪里知道,当年的我们没有燃气灶,就连几片干树叶都要珍藏,那些湿芦苇要晒两天才能燃火,肚子里的饥饿多么难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目光再次看向窗外,不远处的银杏树叶片随风飘落,金黄依旧。如今的落叶是风景,是诗意;而在故乡的记忆里,每一片落叶都是烟火,是生计。在外漂泊多年,乡愁总随落叶飘飞,那些捡拾落叶的辛苦和温暖,早已和故乡的落叶一起,深深扎根在我心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