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成诗

岫云

起初是半粒微光叩着窗——北方的信使总是如此，来时不带声响。疏疏地，斜斜地，像神祇在拆解云絮的茧。而后整座天空的棉田都翻了，白絮沸沸扬扬地倾倒下来，覆盖了沟垄，掩埋了田埂，连最倔强的土块也噤了声。这浩大的缄默里，只有雪在说话：用六角的唇语，用堆积的耳语。

我看见她俯身——那样低，低到能听见麦种在冻土下的梦呓。她的吻是凉的，怀抱却是暖的；冰晶的骨架里，藏着比春水更温存的体温。枯草折腰处，她用羽绒补全破被；龟裂的地脉上，她以绵密针脚缝合伤口。风来时，她侧身为墙；寒潮过境，她升腾为雾的帷帐。千万朵雪花围成无边的篷帐，帐内，幼绿的脉搏正练习返青的节拍。

最动人的是她的消融。春日的第一缕阳光投来，她便开始消瘦。先是从边缘融化，化作沁入根系的光；再从内部蒸腾，变作麦苗呼吸里的云。田垄间淌着的，是她渐弱的脉搏；叶尖上垂着的，是她最后的耳语。告别时，只将自身拆解成无数通往天空的隐喻——有的渗入根须成为乳浆，有的攀上秸秆凝为晨露，有的干脆散入风里，教每阵经过的风都认得回家的路。

终于，她薄成一片水镜，映出整片拔节的青空。镜面碎裂那瞬，我看见无数雪的精魂从大地深处举起麦浪，用波涛的舌头齐声诵念：母亲不曾离去，她只是换作了春天站立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