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岁•我的丝绸与火焰

护花使者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昵称: 护花使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美篇号:51304056</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照片: 护花使者</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摄影棚的灯光亮起来的那一刻,像一场迟来的日出。不是年轻时在故乡山顶看过的那种,带着露水与寒气的、青白色的黎明;这灯光是温的,稠得如同融化了的蜜,缓缓浇铸在我裸露的肩头、颈窝,以及那件墨绿色丝绒长袍微微敞开的襟前。空气里有淡淡的、属于电子设备的金属气味,更浓的,是化妆师方才为我扑上的散粉的香,像是被阳光晒透了的旧书籍的封皮。我站在那里,脚下是冰凉光滑的仿木地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晾晒在庭院竹竿上的,一匹洗得发白的家织土布。风过来,布匹鼓起,又落下,安静的,顺从的,吸纳着日光的暖,也默然承受着岁月的漂白。而我身上这件丝绒,它在光下泛着幽微的、活物般的色泽,每一道褶痕里都蓄着一小潭深不可测的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快门声很轻,“咔嚓”,像一枚极小的坚果在寂静里绽开。年轻摄影师的眼睛藏在镜头后面,我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目光的专注,是澄澈的、职业的,带着一种勘探般的认真。他偶尔轻声提示:“奶奶,头再向左偏一点……对,就这样,太美了。”他叫我“奶奶”,语气自然。这个称呼此刻听来,不再仅仅是血缘的标识,倒像是一件我披挂了七十多年的、另一重质地的衣裳。我依言微侧过脸,颈部的骨骼发出极细微的、几乎只有我自己能觉察的“咔”声,像老旧的、保养得宜的木门枢轴在转动。这声音让我忽然走了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想起的,是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县里唯一照相馆的师傅,一个总是皱着眉、下巴有青胡茬的中年男人,也是这样从黑布蒙头的木头相机后钻出来,对局促不安的我说:“姑娘,肩膀放松,背挺直!笑!对,露牙齿!”那张黑白相片里的我,穿着浆洗得硬挺的蓝布衫,梳两根油光的麻花辫,笑容是绷紧的,像拉满的弓弦,眼里盛着的全是慌恐,对镜头,也对镜头后那个即将展开的、模糊的未来。身体的曲线被宽大的衣衫严密地收藏,仿佛那是一种羞耻的、需要被镇压的秘密。青春于我,是一卷不敢完全舒展的丝绸,总以为最好的部分,要留给一个面目不清的“以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后”是什么呢?是丈夫的目光。新婚夜里,煤油灯的光晕黄地涂在土墙上,他看着我,眼睛里烧着两簇诚实的火。我的身体在那目光下,成了一片待耕的、隶属于他的田亩。性感吗?或许吧。但那性感是有明确归属和功用的,是灶台边的温热,是孕育生命前的土壤,是暗夜里一声闷哼的汗水。后来,是孩子的目光,依赖的,索取的,将你的身体看成泉眼与屋檐。再后来,是街坊邻居的目光,是单位同事的目光,它们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规范着你走路的步幅,说话的声调,衣衫的颜色与松紧。黑色与灰色是安全的,宽大是得体的,“像个母亲的样子”,“像个知识分子的样子”。我的身体,渐渐成了一个熟练的符号书写者,在不同的场合,为自己披挂上不同的符码。那卷丝绸,被岁月和目光摩挲得起了毛边,却始终没有机会,在属于自己的光下,抖开那惊心动魄的全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换一个姿势,好吗?”摄影师的声音将我拉回这片蜜色的灯光里。他拿来一把高背的复古椅子,椅背是镂空的繁复花纹。“您可以倚着,或者,侧坐,把曲线展现出来。”他说“曲线”这个词时,没有任何迟疑或异样。我用手掌抚过丝绒袍子下自己的髋部,那里不再有少女时圆润急迫的弧度,也不再是中年时被生活负担压出的略显倔强的宽阔。它现在是一个平缓的、被时光的流水反复淘洗过的山坡,上面覆盖着薄薄的、柔软的土壤。我侧身坐下,袍子的一侧滑落,露出整个肩膀和一片寂静的背脊。皮肤是松弛的,上面分布着淡褐色的斑点,像秋天梧桐叶子上最早到来的锈迹。几条主要的皱纹,从肩胛骨附近开始,一路蜿蜒而下,深刻,坦然,像干涸河谷在地图上留下的永久印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凝视着对面巨大的反光板,那里面有一个清晰得近乎陌生的影像。银白的头发被造型师巧妙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不再尖俏的下颌线。眼睛四周的皱纹,在强光下显得异常深邃,像被反复描摹过的、古老器皿上的裂釉纹。可那眼睛本身,瞳孔在光线下收缩成两个锐利的点,里面映着摄影灯小小的、炽白的倒影,竟有一种沉静的、近乎野蛮的光亮。这真的是我吗?这个敢于在七十五岁,用一袭丝绒和一片裸露的肌肤,与时光与世故对簿公堂的女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流言来得比我想象的快,也轻。它们不像石头,倒像深秋早晨的霜,无声无息就覆盖了所有熟悉的路径。最先是在老姐妹的微信群里,一张显然是从我女儿朋友圈流出的影楼花絮照——只一个侧影——引发了长久的沉默。随后,是几句小心翼翼的试探:“姐,这是……艺术照?”接着,是某个午后,旧同事打来的电话,寒暄过后,语气像钝刀子割肉:“听说你……去拍了些照片?哎呀,咱们这个年纪,身体要紧,那种地方空调开得大,可别着凉。”女儿的反应更直接,是带着泪光的恼火:“妈!你怎么不跟我商量?现在好了,亲戚们都在问,我怎么说?王阿姨她们背地里说得可难听了,什么‘老来俏’,什么‘不庄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听着,最初有一丝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但很快,便被一种更灼热的东西压了下去。那是一种奇异的愤怒,并非针对具体的人,而是针对那一片庞大而无形的“他们”。他们用“老”这个字,砌起一座无形的围城,规定了你应该蹒跚,应该素淡,应该将一切与“性”相关的联想,连同你曾有的性别特征,早早地埋进土里。你的身体,只应是一份逐渐减损的档案,记录着病痛与衰退,而不配再拥有任何形式的美学表达与欲望叙事。你的“俏”,只能是慈祥的,只能是含饴弄孙时那一抹无邪的笑;一旦流露出属于女性本身的、带有吸引意味的“俏”,便是可疑的,是“不正经”的,是对于年龄秩序的僭越与背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我偏要背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摄影师让我站到一块深灰色的背景板前,提议可以尝试一些更“有张力”的姿势。他有些犹豫,似乎在斟酌词汇,怕冒犯我。我对他笑了笑,主动将身上的丝绒长袍褪下一半,任由它松松地堆挂在臂弯。完全的裸露并不可取,那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正是这“之间”的状态——在遮蔽与显露之间,在庄重与诱惑之间,在祖母的慈爱与女人的自觉之间。我微微仰起头,闭上眼,不再看镜头,也不再看那个反光板中的自己。视觉关闭后,其他的知觉忽然汹涌而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听见灯光发出的、几乎不存在的高频嗡鸣,像遥远的、青春的耳鸣。我闻到自己皮肤上,因为热力而隐隐蒸腾出的、老年人特有的、类似干燥谷物与干净棉布混合的气息,这气息如此真实,盖过了一切化妆品的芬芳。我感觉到光的热度,熨帖在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上,那热度并不均匀,在骨骼凸起的地方更集中,在皱纹凹陷处则形成一小片温柔的阴影的凉。最奇妙的,是我感觉到时间。它不再是日历上被一页页撕去的数字,不再是体检报告单上那些上升或下降的箭头。它此刻是有质地、有温度的实体。它是此刻我肩膀上那片光滑与松弛并存的皮肤;是我腰椎曾因生育而劳损,此刻在某个角度隐隐传达的、熟悉的酸胀;是我胸腔里,那颗平稳跳动、曾为许多人许多事剧烈起伏过的心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摄影师激动起来,快门声连成一片细密的雨。“太好了!这个状态……不要动!”他在我闭眼的黑暗里,变成一个充满赞叹的声音。我忽然明白,我并非在对抗时间,也并非在徒劳地追挽青春。我是在与时间和解,是与这副跟随了我七十五年、承载了我一切欢笑与眼泪、光荣与屈辱、生育与衰变的躯体,举行一场郑重其事的告别与确认仪式。性感,究竟是什么?在那一刻,我有了新的领悟。它绝非仅仅是饱满的胸部、紧实的腰肢、光洁的皮肤那些转瞬即逝的、生物学上的繁盛指标。真正的性感,是生命力的坦陈。是一个灵魂,经由一具躯体的全部历史——包括它的绽放、它的磨损、它的痕迹——所散发出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在场”的强度。是一个“我”,作为独一无二的个体,对“存在”本身的、骄傲的签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拍摄结束,灯光次第熄灭。我换回自己寻常的棉布衣衫,那一刻,仿佛从一场盛大而寂静的典礼中回归日常。身体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像被泉水洗过一般清明。走出影楼,已是黄昏。街道上车流如织,人声嘈杂。一个年轻的女孩与我擦肩而过,她穿着短裙,小腿笔直光滑,洋溢着逼人的新鲜。我看着她,心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遥远的、隔代的亲切,像看着一棵正在抽枝的、我从未见过的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几周后,我收到了精修过的相册。我独自坐在书房昏黄的台灯下,一页页翻看。照片里的那个女人,熟悉又陌生。她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被光影塑造得极具雕塑感,银发像一顶淬火的冠。她的眼神直视镜头,甚至有几张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般的笑意。那不是少女的娇羞,不是母亲的温柔,那是一个穿越了漫长岁月,见识过生命荒芜与丰饶之后,重新找回自身主体性的女人的神情。平静之下,有暗流;坦然之中,有骄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抽出一张最喜欢的,放进一个朴素的木质相框。那张照片里,我侧身回头,墨绿色丝绒从肩头将坠未坠,大半片背脊裸露,上面的皱纹在侧光下,变成一道道金色的、流动的河床。我将它放在书架上,旁边是家族的老照片,是我和丈夫的结婚照,是儿孙们的满月照、毕业照。它站在那里,一点也不突兀,仿佛它本就属于这个序列,是我生命叙事中,理应到来的、最后也最华彩的一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夜有风,轻轻摇动着窗纱。我抚摸着相框中那个七十五岁的、性感的女人,仿佛在抚摸一条河流的终点。河床开阔,水势平缓,却映照着漫天从未黯淡的星光。我知道,明天或许依然会有窃窃私语,会有不解的目光。但我不再惧怕。因为我的身体,已不再是他们目光的客体,也不再是时光被动地的承受者。它是我最后的疆土,我在这里,升起属于自己的、宁静而炽热的旗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旗帜上写着:我活过,我爱过,我衰败,我盛开。我,在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