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山是陡然静下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车轮驶离德化县城,尘世的喧嚷便一层层褪去。戴云山脉的余韵在此化作贵湖山温厚的弧度,涌溪的水声从林深处渗出,淙淙的,像在反复擦拭一面古老的铜镜。就在这山水呼吸的间隙,一派飞檐悄然挑破苍翠——香林寺到了。它不像那些踞于名山之巅、以气势凌人的巨刹,倒像一方被时光浸润的琥珀,澄澈、温润,内里封存着一千零六十九个春秋的晨钟、暮鼓,与从未断绝的琅琅书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琥珀的核心,凝固于公元955年,那个史称后周显德二年的遥远坐标。彼时五代更迭,烽烟时起,人心飘摇如风中絮。泉州开元寺的释守珍禅师,或许正是洞察了这份苍生的惶惑,将他的两位弟子——许了他与郑道徽,送往这戴云山脉深处的幽谷。他们结茅而居,最初那一声清磬,振动的或许不止是山间的晨雾,更是一方水土对秩序与安宁最深切的渴慕。寺名从“湖山”到“西林”,最终定格为“香林”,仿佛一个隐喻:文明的种子,总是先于庙堂的蓝图,在最为朴素的土壤里,找到它扎根的缝隙,继而幽然吐芳,自成气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步入山门,脚下的青石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光泽。建筑依山势层层攀升,沿中轴线铺开一部庄重的史诗。大雄宝殿是它的华彩乐章,单檐歇山式的屋顶,被当地人称为“九脊顶”,其线条凌厉而优雅地划破天空,如大鹏垂翼。屋脊上那些沉默的龙与凤,历经风雨,彩绘或许已然斑驳,但姿态里的精气神依旧昂扬,仿佛随时会乘着山风飞去。殿内,释迦牟尼佛低垂的眉眼蕴着无限的慈悲,十八罗汉神情各异,述说着证悟的万千法门。而最令人驻足的,莫过于后殿供奉的“许郑二祖师”金身。他们不再是史传中模糊的法号,这从高僧到祖师、从修行者到乡民守护神的身份转化,恰是佛教中国化、人间化最生动的一枚注脚。智慧,在此地完成了它最熨帖的旅程:从深奥的义理,化为高僧的行谊,最终沉淀为百姓心中朴素的信仰与伦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香林寺真正令我心折的,并非仅是这悠远的佛缘。它最惊人的一笔,在于它竟如此自然地将钟磬之声与琅琅书声,编织进了同一段光阴。自明代起,“香山社学”便在寺中开办,迄今五百余年。你可以想象那样的晨昏:东厢的僧侣正梵唱低回,阐释着“空”与“无”的究竟智慧;西院的学子却书声朗朗,研习着“修身、齐家、治国”的入世文章。一边是出离红尘,追求彼岸的澄明;一边是积极用世,构建此岸的规矩。这两种看似相悖的精神向度,在此竟水乳交融。佛门的慈悲,化育了儒者的仁心;山林的清寂,涵养了士子的器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这里走出的,既有持戒精严的沙门,更有如监察御史凌辉、翰林学士赖垓这般“胸中有山河”的国士。赖垓那副题于寺中的名联——“海阔无边吞吐九天日月,云高有顶平宁万国山河”。其吞吐天地的气象,正是这“寺学一体”传统结出的最硕大果实。钟声与书声在此形成的复调,让香林寺超越了单纯的宗教场所,成为一方滋养整个地域文脉与伦理的精神“沃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缓步于2009年重修后的殿宇间,望着那些尚新的彩绘与梁柱,心中并无多少“今夕何夕”的慨叹。真正的建筑,或许本就由两种材料构成:一种是可见的木石砖瓦,它们敌不过火患与兵燹,总会老去、更迭;另一种则是不可见的气脉与记忆,它由一代代僧侣的持守、一代代学子的苦读、一代代乡民的信仰所凝结。前者是形,后者是神。形可毁,而神不灭。真正的传承,从不全然寄托于不朽的木石。香林寺之所以为“香林”,在于它早已将自身化为一枚文化的“活体”。它的“香火”,既在佛前袅袅的烟篆里,更在每一个于此知晓“读书明理”重要的孩童心中;它的“不朽”,既在飞檐斗拱的形制里,更在那份将出世的超然与入世的担当和谐共存的生存智慧里。这智慧,让它在历史的动荡中,始终是一座不沉的“桥”——连彼岸与此岸,接古昔与今朝,通山野与天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离去时,夕阳正为贵湖山镀上金边。回望香林寺,它静静立在渐合的暮霭里。那自五代便燃起的微光,历经千年,已化入此地的每一缕呼吸之中——它是古佛低垂的眉目间,那份洞悉一切的慈悲;是学子翻阅书卷时,映亮字句的晨昏;是赖垓笔下,那吞吐日月的山河气象。这光,从不试图驱散世间所有的黑夜,只温柔地停留在每个与之相遇的生命的侧影里,化作行路人衣襟上一抹温存的月色,相伴前行,静默无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