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玉米的橙黄,不是画布上调配出的颜色,没有那种单薄的、一望到底的亮。它是从土里长出来,被太阳晒透,被夜露沁凉,又被农人的目光一遍遍抚摸过的。你细看,每一粒籽实的顶尖,都凝着一点更深的、近乎赭红的色泽,仿佛承受日照最炽烈的那一瞬,被永久地烙印了下来。这颜色,让我忽然想起那些在田垄间俯仰的庄稼人的脸膛——不是苍白书生的脸,是被南方的烈日和北地的风沙,经年累月打磨出的、红彤彤的、泛着油亮健康光泽的脸膛。那红里透着的,正是这玉米粒深处隐隐的赭黄。那是一种相同的、被劳作与时光共同酿造的质地:粗砺,扎实,内里却奔涌着不息的热力与甘甜。庄稼人的力气与盼头,化作了禾稼的浆液;而禾稼的饱满与颜色,又反过来,铸成了庄稼人面容的底色。他们互为镜像,在广阔的田野上,完成了一场沉默的、关于生命能量的交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腰间垂挂的丰饶,是一种“承重”的美学。它让我想起那些古老的石拱桥,最关键的力与美,正在那隆起的中段;想起妇人孕育时,那庄严隆起的腹地。它不属于开端的天真,也尚未抵达终结的萧索,它正处于过程最辉煌、最核心的“当口”。这橙黄,便是这“当口”的火焰,是能量燃烧到最炽热时的颜色。它知晓生长的艰难,从一粒埋入冷土的种,到柔弱的苗如何挺过倒春寒,如何在伏天的酷热里拼命舒展叶片,吸吮每一滴难得的雨水。所有的战栗、渴求、挣扎与忍耐,最终都沉淀下来,凝固成这腰间沉默的、坚实的甜蜜。这是一种将过程化为结果的、充满耐性的辉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风从远处来,掠过成片的玉米地,响起一片浩瀚的、由叶与叶摩擦而生的浑厚声音,宛如大地沉缓的呼吸。在这呼吸声中,一株株玉米,像一个个披着甲胄的、朴拙的士兵,将他们最珍贵的粮秣——那腰间的金黄——谦卑地捧向天空,也捧向路过的人们。它们不言语,只用这分量,用这颜色,诉说一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不禁想,我们文明中那些最坚实的部分,是否也都结在历史的“当腰”?不是玄想肇始的源头,也非风流散尽的末尾,而是在那些需要胼手胝足、需要将理想锻造成具体生计的、漫长而中间的年岁里。那是一种将虚空的精神,凝成可触可感的“粒食”的过程。这玉米的橙黄,便是这种转化完成的标志。它让我们懂得,最高的哲学,或许不在云端,而就在这齐腰高的、泥土与汗水真实交织的地方,在这般不言不语的、沉甸甸的赠与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收获的季节到了,农人开始三三两两,走入田垄深处,身影与玉米棵融为一体。那腰间的橙黄,即将被掰下,被运走,被脱粒,被贮藏,最终进入千家万户的灶膛与碗盏,化作支撑我们骨血的、最平凡也最真实的供养。</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