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写给十四岁的儿子

孙体军

<p class="ql-block">图片:孙体军</p><p class="ql-block">美篇昵称:孙体军</p><p class="ql-block">美篇号:11709378</p><p class="ql-block">写给十四岁儿子</p><p class="ql-block">儿子:</p><p class="ql-block">今夜我站在你的房门外,从门缝里看见台灯把你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轮廓了,肩膀宽阔,脊椎挺拔。可我的记忆里,你永远是那个需要踮起脚尖才能按下电梯按钮的两岁孩童。时间究竟是怎样一种魔术?它让我在某个清晨醒来时,突然发现需要仰视你才能说话。</p><p class="ql-block">上周末替你整理书架,手指抚过那些烫金的奖状封皮时,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的世界正以我不敢想象的速度扩张,而我的世界,似乎在某个时刻悄悄按下了暂停键。这让我想起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我怀里揣着离婚协议书,独自登上开往沾益的长途客车。那时的勇气,如今都去了哪里?</p><p class="ql-block">车过珠江源时,天色将晚未晚。云南的红土被夕阳染成赭褐色,一片连着一片,像永远燃不尽的炭火。我抱着帆布包坐在最后一排,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那叠决定你命运的文件。邻座的老乡问我:“去沾益做啥子?”我说:“接我儿子。”说这话时,嗓子是哑的——我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p><p class="ql-block">你外婆家的院子比我想象的要深。推开刷着蓝漆的木门,先是看见一堵照壁,上面画着已经褪色的松鹤延年。绕过照壁,院子里那棵枇杷树正结着青果,树下坐着站着十几个人。你五个外公穿着靛蓝色的对襟衫,手里都拿着水烟筒。你外婆坐在正中的藤椅上,身后是你的舅舅姨妈们,像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p><p class="ql-block">空气里有水烟辛辣的气味,有午后暴雨过后的土腥气,还有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审视。那种审视不是恶意的,是担忧的、试探的、要把人从里到外看透的目光。</p><p class="ql-block">最年长的外公先开口,声音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娃娃是我们家的人。”</p><p class="ql-block">我往前走了一步,帆布包贴在胸前:“他姓我的姓。”</p><p class="ql-block">“改了就是。”</p><p class="ql-block">“改不了血缘。”我说,“我是他父亲。”</p><p class="ql-block">沉默。枇杷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你的哭声——不是撒娇的哭,是做噩梦惊醒的那种抽泣。所有人同时转向声音的方向,又同时转回来看着我。你外婆叹了口气,对你最年轻的姨妈说:“把娃娃抱出来。”</p><p class="ql-block">你被抱出来时,眼睛红肿,头发汗湿贴在额头上。看见我,你愣了两秒钟,然后伸出双手,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抱。”这三个字,击穿了所有的防线。你外婆第一个掉下眼泪,接着是你姨妈们。你外公们把脸别过去,水烟筒的咕噜声此起彼伏。</p><p class="ql-block">后来你外婆告诉我,在我来之前的两天,你一直在发烧,迷迷糊糊地总喊“爸爸”。她说:“娃娃心里明白。”</p><p class="ql-block">离开时,你外公送我们到村口的古柏树下。最沉默的那个往我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十个煮熟的鸡蛋,还温热着。“路上吃,”他说,“好好待他。”车开出去很远,我回头,他们还站在树下,在云南高原特有的、清澈得近乎透明的天光里,渐渐变成几个剪影。</p><p class="ql-block">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站在那里,我在沾益老县城跑了整整三天。那时的派出所还在青石板路的尽头,木门上的红漆斑斑驳驳,铜门环被摸得锃亮。接待我的“帽子叔叔”约莫四十来岁,眉心有深深的川字纹。他接过材料,一言不发地翻看,手指在纸上敲出单调的节奏。</p><p class="ql-block">“孩子的母亲同意吗?”</p><p class="ql-block">“协议上有签字。”</p><p class="ql-block">他抬起眼睛看我,目光锐利得像刀:“一个人带娃娃,苦得很。”</p><p class="ql-block">“苦,不过见不到他。”我说。</p><p class="ql-block">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了。然后他站起身,从铁皮柜里取出公章,哈了口气,用力按在纸上。“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响亮。他把公证书推过来,声音压得很低:“我们这儿,男人带娃娃的不多。好好带,别让人看笑话。”</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在这片红土地上,一个男人选择独自抚养孩子,需要面对的不只是生活的重担,还有整个乡土社会无声的审视。你那些外公们的沉默,那些亲戚们复杂的眼神,甚至这位民警额外的叮嘱,都是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确认:我是否配得上这份责任。</p><p class="ql-block">我走出派出所时,正午的阳光白得晃眼。街边的米线摊飘来热腾腾的蒸汽,卖破酥包子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我买了两个包子,蹲在路边吃,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不是悲伤,是如释重负。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有了唯一且不可推卸的使命。</p><p class="ql-block">可是儿子,现在我却感到害怕了。</p><p class="ql-block">这种害怕是渐渐弥漫开来的,像云南雨季的雾,不知不觉就笼罩了一切。起初是你问我的物理题越来越难,那些电路图像神秘的符咒;然后是你开始谈论霍金、谈论费曼、谈论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哲学家;再后来,是你的身高超过了我,你的声音变得低沉,你的世界有了越来越多我无法进入的角落。</p><p class="ql-block">你房间的那面墙,如今贴满了奖状。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在灯光下闪着金红色的光。每次面对这面墙,我都会想起沾益你外婆家的照壁——那上面褪色的松鹤,曾经也是鲜亮的、骄傲的。时间让一切鲜艳的颜色都归于平淡,却让你的光芒越来越耀眼。</p><p class="ql-block">最让我无所适从的,是你偶尔流露出的那种神情——不是骄傲,是平静,是一种对自己能力的坦然认知。你不再为一次满分欢呼,不再把奖状第一时间拿给我看。你只是淡淡地说:“爸,这次又考了第一。”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这种超越年龄的成熟,让我在骄傲之余,感到深深的惶恐。</p><p class="ql-block">我是不是已经给不了你什么了?除了三餐温饱,除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我那些朴素的人生经验,在你飞速前进的世界里,是否已经陈旧得如同出土文物?</p><p class="ql-block">上周你问我:“爸,你觉得我应该入团?”我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当年我的父亲——你的爷爷——只用一句话就决定了我的命运:“读师范吧,有饭吃。”可后来我的命运还是这般无奈。可现在,你面前是无数条金光大道,每一条都通向我看不见的远方。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个父亲,最艰难的不是告诉你该走哪条路,而是承认我不知道哪条路最好。</p><p class="ql-block">昨夜失眠,我翻出那个旧帆布包。十二年过去了,包底的沾益生红土渍依然清晰,像一块永不愈合的胎记。我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边缘已经脆裂的公证书、派出所的回执单、五个外公中某一位塞给我的纸条(上面是他歪歪扭扭的电话号码),还有那张最重要的照片——你周岁时拍的,坐在学步车里,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p><p class="ql-block">照片背面有两个浅浅的牙印,是你长牙时咬的。那时你抓住什么都往嘴里塞,连照片也不放过。我用指尖摩挲着那些凹凸的痕迹,突然笑了。笑自己的杞人忧天,笑这个迟到了十二年的顿悟。</p><p class="ql-block">儿子,我明白了。我的害怕从来不是因为你飞得太高,而是因为我总想成为那阵托起你的风。可是你看,雄鹰需要风,却从不属于风;江河需要岸,却注定要奔向海洋。父亲的爱,最深刻的形态不是永远的陪伴,而是得体的退出;不是固执的引导,而是勇敢的目送。</p><p class="ql-block">就像沾益的那些外公们,他们最终松开了紧握的手,让血脉流向山外的世界。因为他们懂得,真正的爱不是把孩子留在身边,而是给他离开的勇气和回来的理由。</p><p class="ql-block">那些奖状是你的翅膀,而我的爱永远是你的大地。你可以飞向所有我不敢想象的高度,去看所有我无法抵达的风景。不必回头,不必担忧——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在你降落的地方,准备好热腾腾的破酥包子,准备好晒过太阳的棉被,准备好一个父亲永不熄灭的守望。</p><p class="ql-block">窗外,天快亮了。第一缕晨光正爬上你的窗台,爬上那面奖状墙,爬过每一张见证你成长的金色证书。我轻轻推开你的房门,你睡得正熟,一米八的个子蜷缩着,还是小时候的姿势。</p><p class="ql-block">我替你掖好被角,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带你离开沾益的那天,车过小花园,你指着窗外漫山遍野的云南松说:“树!树!”那是你学会的第五个词。那时的松林正抽出新芽,嫩绿的老绿的交织在一起,在高原的阳光下,每一棵树都挺直了腰杆,向着天空生长。</p><p class="ql-block">现在我懂了,儿子。你就是那棵树,而我不是栽下你的那片土地——我只是恰好站在你破土而出的地方,有幸见证了一场生命最壮丽的生长。</p><p class="ql-block">飞吧,我的孩子。带着沾益红土给你的坚韧,带着珠江源水给你的清澈,带着所有爱你的人给你的祝福。不必害怕迷路,因为爱是这世间最精准的罗盘;不必担心跌落,因为父亲的目光永远是你最柔软的着陆场。</p><p class="ql-block">而我会在这里,学习做一个安静的守望者。在每一个你飞翔的日子,仰起头,眯起眼,在刺目的阳光里寻找你的踪迹——那将是我余生最幸福的事。</p><p class="ql-block">爱你的父亲</p><p class="ql-block">于你十四岁生日前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