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氏.外传(长篇小说第三十三集)

红豆

<p class="ql-block">图片为作者国画扇面</p> <p class="ql-block">  项颖原创作品</p><p class="ql-block"> 那日凌晨,太爷爷领着家人悄悄走出杨大糖稀家门,走出村外。</p><p class="ql-block"> 大奎赶着一辆毛驴车追赶上来。</p><p class="ql-block"> “项大哥,等一等!”</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脚步慢下来,对太奶奶说:“麻烦了!”太奶奶说:“你少说话,我来对付。”</p><p class="ql-block"> 眨眼之间,大奎赶着毛驴车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项大哥,你不够意思,咱们伙计一场,要走,咋也得吱一声!”他停住车,转身说:“大小姐,下车吧!”太爷爷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毛驴车上坐着杨大小姐。</p><p class="ql-block"> 杨大小姐此刻不蠢也不笨,麻利地从车上跳下来,从背后一把抱住我太爷爷,撒着娇说:“项哥,你别走,别走,不走行吗?”她重重的身子,压得我太爷爷弯着腰直不起身来。</p><p class="ql-block"> 太奶奶“嗯哼”一声,对大奎说:“拉开她。”大奎掰开杨大小姐紧紧箍住太爷爷腰身的胖手,劝道:“松开,松开,让人家把话说明白!”</p><p class="ql-block"> 太奶奶知道大奎喜欢杨大小姐,便清清嗓子,提高声音说:“杨小姐,你项大哥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了!你一个黄花大闺女,他配不上你!我们走了,你好好跟大奎过日子吧!”</p><p class="ql-block"> “你听听,人家这话说的……”大奎感激太奶奶替他说话,得意地拉住杨大小姐的手。不想杨大小姐甩开手骂道:“滚一边去,谁稀罕你!”转身搂住太爷爷脖子说:“哥,我稀罕你!”说着把脸贴在太爷爷脸上,鼻涕眼泪在他脸上蹭着。太爷爷脸涨得通红,躲避着杨大小姐,歪头求助地望着太奶奶。太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紧咬牙关不说话。</p><p class="ql-block"> 记得当年奶奶讲起太爷爷的爱情故事,总会感叹说:“女人呀,嫁得好,男人就是你的天;是天就有阴有晴有风雨。但是,风雨过后,太阳出来,身上就暖和,心里就亮堂。要是嫁个窝囊废,那就一辈子阴天了!”</p><p class="ql-block"> 我无法形容太奶奶此时的心情。刚刚送走了一个小朱红,又跑来一位杨大小姐。这位杨小姐,比小朱红还辣、还泼!竟敢公然挑衅太奶奶的底线,分明没把她放在眼里,拿她当奴仆看待。好个不要脸的蠢货!太奶奶真想冲过去给她两个大嘴巴!可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还是忍住了。也许,太爷爷就是她的天。她相信阴雨过后,太阳一定会出来!</p><p class="ql-block"> 太爷爷见太奶奶不言语,怕天亮后被人看见说闲话,又怕杨东家追来真走不了,便在杨大小姐耳边哄她说:“你放心,我把她们送走,一定回来看你。”杨小姐被爱情冲昏头脑, 她搂住我太爷爷,只听见“我一定回来!”便当了真,破涕为笑,偷偷在他背后的包袱里塞了两块银元,喜眉笑眼说:“哥,你早去早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谷子地里,爷爷继续讲着太爷爷的故事:“你太爷爷一家走出去二十里地,当他们又累又饿地寻了一个小饭馆要吃早饭时才发现,包袱里多了两块大洋。”</p><p class="ql-block"> 四叔五叔听得如醉如痴。他们正值豆蔻年华,对爱情还懵懵懂懂,对我太爷爷的爱情故事充满好奇。</p><p class="ql-block"> 五叔说:“杨小姐还真是有情有义。”</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啐他一口:“一边去,一说这些,你就来劲!”</p><p class="ql-block"> 五叔小声嘟哝:“你不来劲,别说媳妇!”</p><p class="ql-block"> 四叔催道:“爹,后来呢?”</p><p class="ql-block"> 爷爷说:“后来,你爷爷带着我们一路向北,来到了三座店落下脚,用杨大小姐给的两块银元,买了几斗红高粱,开了个糖房,专门做高粱糖买卖。”</p><p class="ql-block"> 四叔眼睛亮起来:“爹,这么说,你也会制糖手艺?”</p><p class="ql-block"> 爷爷说:“你别光想着糖房,年轻轻的眼光看远点。你得念书去!”</p><p class="ql-block"> 五叔着急地问:“爹,快讲快讲,再后来呢?”</p><p class="ql-block"> “后来,开糖房有了积蓄,你爷爷就在这地方买了几亩地,盖了房子安了家。”</p><p class="ql-block"> 五叔失望地说:“没劲了,我爷爷再没回去找杨大小姐?”</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噗嗤笑了,戳一把默默坐在他身边磨镰刀的小山子说:“瞅瞅你五叔那点出息……”</p><p class="ql-block"> 小山子看见五叔咂着嘴、意犹未尽的样子,自己反而不好意思地抿嘴一乐。他比五叔大两岁,自然懂了些男女之事。</p><p class="ql-block"> 正说话间,马路边突然一群乌鸦惊飞,呱呱鸣叫着在东面高粱地上空盘旋。二大爷望过去,突然站起来,冲东坡喊:“哎,谁家的马?别祸害庄稼呀!”爷几个连忙起身,向东坡望去。</p><p class="ql-block"> 这一片高粱地紧挨着通往三座店的马路。有二十几匹马正在地里啃食高粱。</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飞奔过去,四叔五叔小山子紧随其后,爷爷迟疑片刻,也跟随他们跑去。几个人边跑边喊:“哎呀呀,快赶走你的马,别祸害庄稼呀!”</p><p class="ql-block"> 突然,“啪”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二大爷一惊,脚下被田垄绊了一跤摔倒在地。紧跟其后的四叔五叔和小山子刹不住脚,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一连串倒下。爷爷追上来压低声音说:“都趴着别动,遇上二狗子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他们才发现,有二十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在马路边,三五一群凑在一起抽烟、吃罐头。还有人走进高粱地里尿尿,每个人肩上斜挎着长枪或者盒子枪。</p><p class="ql-block"> “鬼子不是投降了吗?二狗子们还这么嚣张?”五叔在二大爷身后嘀咕。</p><p class="ql-block"> 马路边休息的正是韩全福讨伐队。一年前,杀死贺仲一和许多抗日群众的就是他。当地百姓提起韩全福就不寒而栗。后来,他被调到喀喇沁右旗、克旗一带清剿抗日分子。那年月通讯设备不发达,鬼子投降的消息,他们全然不知。可最近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供给没有了,和皇军司令部也联系不上。靠打砸抢、吃大户混了些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他准备带着人马去热河寻找皇军。一路人困马乏,军马看见高粱地就不走了,咴咴鸣叫着尥蹶子打响鼻。韩全福命令就地休息,松开马缰,军马就跑进高粱地里大快朵颐。</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眼里冒出幽蓝的火苗。他看见二十几匹战马在高粱地里肆意践踏,高粱已经被踏倒了一大片。它们伸着高高的脖颈,咬下一穗高粱,仰起头“咯吱咯吱”嚼着,青绿色的汁液掺和着即将成熟的高粱穗粉末沿着畜牲的口角溢出。高粱地里,马群清脆的咀嚼声似乎在嚼碎二大爷的心脏——大半年的辛苦啊!每一粒粮食,都浸透他和一家人的汗水,眼看着丰收了,却眼睁睁看着被一群畜牲糟蹋。二大爷眼睛都红了,他咬紧牙关,瞅准一头铁青马,猛然扔出了手中的镰刀。镰刀头深深扎进铁青马的屁股,马惊了,嘶鸣一声,带着镰刀跑出高粱地,其它的马也惊疑不定,抬头静听动静。</p><p class="ql-block"> 卫兵跑过去勒住马缰,回头喊:“韩队长!”一个下身穿马裤皮靴、上身穿黑色制服的人,扔了手里的罐头,手提马鞭来到铁青马面前。看见一把镰刀插在军马屁股上,军马疼得双腿打颤,他立刻皱起眉头,面露凶色,恶狠狠用蒙语骂了一句:“捏捏孙杂种!”此人正是韩全福,那匹铁青马正是他的坐骑。只见他拔出镰刀扔向高粱地,翻身上马,举起手枪“啪啪啪”冲天打了三枪,喊道:“都他妈给我上马!”</p><p class="ql-block"> 爷爷说:“不好,是韩全福讨伐队!快,进大沟!”爷几个连滚带爬跳进地边一丈多深的一条大土沟,猫着腰跑出去二里多地,才敢直起腰身。爷爷心跳如鼓,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颤巍巍爬上大沟,站在高处向高粱地里望去,只见韩全福马队像旋风一般在高粱地里旋转奔跑,一圈又一圈。马蹄声、高粱碰撞后清脆的折断声和讨伐队的吆喝声、马鞭声如暴风骤雨般袭来。爷爷、二大爷、四叔、五叔、小山子都惊呆了——火红的高粱,一片又一片倒下……一圈又一圈倒下……</p><p class="ql-block"> 五十亩红彤彤的高粱,是爷爷致富的希望,是二大爷劳动的结晶,是四叔期盼的糖房。这一切,瞬间被马踏如泥!</p><p class="ql-block"> 中午,母亲和奶奶每人挎着一只木盒来谷子地送饭,不见人影。她们四周张望,陡然见东坡高粱地一片空旷,远远看见空荡荡的坡地上还有几株高粱随风颤栗,像几棵孤零零的野草。出什么事了吗?奶奶预感不妙,和母亲疾步向东坡走去。</p><p class="ql-block"> 奶奶扔了木盒,一下跌坐在地上。她看见高粱地里一片狼藉:那一片红彤彤、亮晶晶如珍珠般耀眼的高粱,那一片茂盛翠绿、散发着浓烈蜜汁味道的高粱,就这样棵棵横七竖八地匍匐在地,被无情的马蹄踏进泥里土里;那鲜活的像鸽子眼睛一样的高粱米粒散落在泥土里失去光彩;高粱穗像一只只被活埋的鸽子般扑闪着翅膀尖声哀鸣,从它们身体里流淌出绿色的血液——这血液里散发着浓浓的米香和蜜香,这米香、蜜香裹挟着马蹄扬起的尘土与高粱断裂后蒸发的水雾,在大地上徐徐升腾。这味道,这场景,让人一阵阵眩晕。</p><p class="ql-block"> 讨伐队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 高粱地里,爷爷站在烈日下,干枯的身躯像一株还未倒下的高粱杆迎风颤栗。他欲哭无泪,在一次次眩晕后紧紧闭起眼睛,仰望苍天,直着脖子干嚎:“遭天谴的二狗子!你们造孽呀!造孽呀!老天爷呀,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这到底什么世道呀……”</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坐在高粱地里,眼神呆滞,一下一下抽着自己的嘴巴,口里念叨着:“让你扔镰刀!让你扔镰刀!让你惹祸!让你惹祸!”</p><p class="ql-block"> 二大爷的眼角里流出血来,一滴滴落在泥土中,与鸽子眼睛般鲜活的高粱粒融合在一起。他捧起一捧捧黄土,将他的眼泪与鲜活的鸽子眼睛埋葬在一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爷爷被抬回家中,吐了两口黑血,昏死过去。四叔赶着毛驴车连夜去八里罕请来我太姥爷李先生。李先生给爷爷把过脉,从药箱玻璃瓶里倒出几粒小药丸,亲手用筷子撬开爷爷的嘴巴,将药丸放入他舌下。</p><p class="ql-block"> 奶奶为李先生打来一铜盆温水,放在春凳上。李先生洗完手,奶奶递上一块毛巾,轻声问:“要不要紧?”</p><p class="ql-block"> 李先生将一瓶小药丸递给奶奶说:“这药一次六粒,按时给他服下。亏他身子骨硬邦,无甚大碍。”</p><p class="ql-block"> 奶奶长舒一口气。见李先生向门口张望,知他要见孙女,便差人叫来母亲。</p><p class="ql-block"> 自从父亲上次走后,母亲身体一直病怏怏的,每天还要强打起精神,和二娘三更起来去碾房推碾子压面,准备一家人的伙食。秋天里,一家人起早贪黑有干不完的活计。母亲常常干了一天活,晚上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炕上,捧着那双疼得火辣辣的“解放脚”哭泣。</p><p class="ql-block"> 母亲掀开门帘叫了一声:“爷爷——”</p><p class="ql-block"> 李先生回头,看见我母亲面色灰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大吃一惊,忙问:“蓉儿,你咋啦?”</p><p class="ql-block"> 母亲低头不语,忍不住抹眼泪。李先生狐疑地看着我奶奶:“他婶子,我孙女咋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连忙解释:“不不,她好着呢!”</p><p class="ql-block"> “她好吗?”李先生最疼大孙女,看见母亲这个样子,顿时黑下脸来说:“啥也别说了,孙女,去收拾收拾,跟爷爷回家!”</p><p class="ql-block"> 母亲瞟了一眼奶奶,奶奶开口道:“走吧,跟你爷爷回去将养几天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爷爷果然醒过来,喝下一大碗奶奶为他烧好的红糖姜水,额头上冒出了热汗。他将大碗往桌子上一顿说:“给我准备干粮,我要去找老三。”</p><p class="ql-block"> “找他做啥?”奶奶吃惊地问。</p><p class="ql-block"> “我去问问他,他说的那个啥新国家,到底能不能行!二狗子这仇,我要报!”</p><p class="ql-block"> 奶奶上炕,盘腿坐在爷爷身边,拉起爷爷的手,抚摸着他那钢筋条一样硬邦邦的手指,沉思一会儿说:“他爹,甭管哪朝哪代,老百姓终究是老背兴,谁坐江山还不都是一样?清朝、民国、日本人,咱都经受过了呀!哪一朝让你活得顺溜了?能活着,不容易啊!我一个妇女能看明白,你看不明白?听我一句劝,别瞎折腾了!身子骨要紧啊!我还没告诉你,老三家的,被她爷爷接回娘家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苦笑说:“走吧,走了好,这个家,早晚得毀!” 爷爷眼里涌出眼泪,一颗颗砸在炕席花上。他吸溜一下鼻涕,双手抱住膝盖,看着奶奶的脸说:“照你这么说,庄稼人就没有出头之日?我那五十亩高粱,就白白让人家糟蹋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平静地说:“就当遭雹子啦!就当大旱没有收成!就当被鬼子抢了!老天爷的气咱能受,鬼子的气咱也能受,二狗子的气咋就不能受了?这<span style="font-size:18px;">兵荒马乱的,找谁说理去?</span>”</p><p class="ql-block"> 爷爷低头寻思一会儿,抬头看着奶奶:“照这么说,咱认怂了?没了王法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点点头:“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p><p class="ql-block"> 爷爷深深地叹气,额头抵在膝盖上,双手抱住头呜呜咽咽哭泣起来。</p><p class="ql-block"> 奶奶也忍不住落泪,轻轻抚摸着爷爷后背说:“他爹,别再伤心了,一家人还指望你做主呢!”</p><p class="ql-block"> 一向刚强的爷爷,孩子般将头埋进奶奶怀里,夫妻俩抱头痛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