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暖阳，半卷时光

月牙

　　从老街拐进窄巷，第二个路口左行数十步，路侧花木虽逢冬令，繁花渐稀，绿意却依旧苍润如浸。胡思源老师的宅院便隐于此间，大门敞开似含邀，晨后暖阳斜斜漫入，我循着光的轨迹缓步趋近，先被一缕桂香缠上肩头——门边那株丹桂正吐蕊，金红花瓣攒成小簇，香气裹着冬日的干爽，暖融融漫过衣袂，竟让人忘了时节的清寒，只觉浑身都浸在蜜色暖意里。

　　胡老师静坐在院东的藤椅上，深蓝外套搭着灰色针织背心，领口微露的淡蓝衬衫已洗得泛白，却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他手捧一册线装书，指尖带着薄茧，轻摩挲着泛黄纸页上的字句，似在默念，目光却越过书页，落在身边那丛红菊上。秋菊倚着竹栅栏，挤挤挨挨地燃着一团艳红，深绿叶片衬着烈焰般的花瓣，边缘还凝着晨露，经阳光一照，亮莹莹的碎光在花瓣上流转，竟在萧索冬日里烧出簇簇暖意，连空气都被染上几分热烈。我轻声唤了句“胡老师”，他缓缓抬眸，眼角皱纹如菊瓣般舒展，眼底盛着温润笑意，招手让我在旁侧小凳落座，凳面被暖阳晒得温热，触之熨帖。

　　小院不大，却处处浸着生活的温润。南边砖台上，几盆陶植错落有致：吊兰垂下墨绿长条，叶尖缀着细碎水珠，风一吹便轻晃出细碎的影；月季尚留两三朵残红，花瓣微蜷如蹙，颜色却依旧浓烈如霞，透着不肯凋零的韧劲。栅栏旁凿有一方小池，水虽不澄澈，却见几尾小鱼探着小嘴浮出水面换气，是胡老师亲手放养的。池边辟出半畦菜地，香葱与芥菜长得翠嫩欲滴，阳光洒在叶片上，泛着油亮的光，连细密的叶纹都清晰可辨。风过处，泥土的腥气混着蔬菜的清芬，悄悄缠上鼻尖，满是自然的鲜活。胡老师说，这些都是他亲手打理的，“冬天闲不住，看着它们绿着、开着，心里就踏实”。那丛红菊最是惹眼，常引得邻里寻香而来：拎着菜篮的阿婆，掀开盖布露出刚割的青菜，要送给胡老师，见菊开得盛，笑着夸花色艳；到访的老友，俯身细嗅花香，闲话当年趣事；爱文学的雅士捧着书卷，与胡老师谈诗论画，言辞间满是知音相惜；善歌舞的街坊兴之所至哼起小调，引得众人附和。胡老师坐在一旁含笑静听，偶尔插几句养花门道，指尖轻点菊枝，小院里便漾开一片暖融融的热闹。众人来此，不只为赏这寒冬独放的菊，更愿在这方小院歇脚，与胡老师聊聊家常、说说心事，闲话里尽是老友相伴的安然，如暖阳般熨帖人心。

　　胡老师家毗邻封川中学，传来朗朗读书声。谈及年轻时在封川小学执教的岁月，他的声音缓缓悠悠，如微风拂过黄皮树枝叶，沙沙作响，平静中透着暖意。那时他总挎一个粗布袋子，布料洗得有些发白，里头装着卷边的课本，还有给学生备的糖果，寒冬里揣在怀里，裹着体温，掏出来时糖纸还带着暖意，甜香漫开。讲到有学生趁着下课，偷偷往他教案里塞几个煮熟的番薯芋头，怕他授课辛劳饿了肚子，胡老师眼里便泛起柔和的光，像盛着碎星。阳光落在他的银发上，镀了一层淡金，发丝间似乎还沾着当年的粉笔灰；身旁的红菊开得密密匝匝，花瓣挨着花瓣，挤挤攘攘，竟像极了当年教室里那些攒动的小脑袋，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满是对知识的渴望。

　　胡老师起身斟茶，杯口热气袅袅，茶香清冽回甘，混着院里的桂香与菊香，酿成最朴素的人间滋味。他指了指院角竹编的鸡围，透着几分质朴，里头的母鸡正低头啄食，“抓一只给你们尝尝，自家养的，肉质紧实，熬汤最鲜”，说着便要叫人去捉，他目光里的真诚纯粹得让人无法推拒，正如这冬日暖阳，坦荡而温暖，容不得半分闪躲。

　　胡思源老师已八十余岁，是文坛前辈，亦是封开文学的标杆。他的文字修养与处世温润，如这小院的暖阳，始终是我仰望的榜样，我们更是忘年之交。临别时，他折了一枝盛放的红菊递我，花瓣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嘱我“种菊东篱下，诗意伴日常”。走出不远回头望去，胡老师仍坐在黄皮树下，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晚霞已铺满西天，橘红、淡紫、鹅黄交织，将整个小院染成一抹温暖的晕染，连空气都变得绵软。

　　这里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只有一粥一饭的安稳、一草一木的深情，还有老友常伴的暖意。恰如晚来的落霞，不张扬，却足够温柔，让岁月的黄昏，依旧动人而明亮，在时光里沉淀成最珍贵的念想。

文字｜月牙

编辑 | 月牙

视频｜月牙

图片来源 | 月牙

审阅｜胡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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