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刻痕》

谷玉清

　　那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如今还时常在我梦里翻滚。对于农村娃来说，收麦子的季节，是掺杂着汗水和期盼的。大人们挥舞着镰刀，成片的麦子应声倒下，空气中弥漫着麦秆清苦的香气。而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最重要的任务，便是等大部队过后，挎着篮子，去地里捡那些散落的、被遗忘了的麦穗。

阳光毒辣辣的，土地被晒得发烫，弯腰时间长了，眼前会一阵阵发黑。可我们心里揣着一个甜丝丝的念头——捡够一小捆，就能到村头换西瓜吃。那念头像一盏灯，照亮了枯燥的劳作。当终于把换来的西瓜抱在怀里，用拳头捶开，那一声清脆的裂响，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顾不得满脸的汗和土，一头扎进那红瓤里，冰凉的甜意瞬间炸开，仿佛把整个夏天的酷热都镇压了下去。那一刻的快乐，是纯粹的、发自肺腑的，足以抵消所有弯腰的辛苦。

然而，土地的馈赠，有时也带着猝不及防的锋利。记得有一次，是捡地瓜的时候。大姑在前面用锄头刨，我跟在后面捡。忽然，她的锄头下翻出一个硕大无比的地瓜，那份丰收的喜悦让她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我听见叫声，又惊又喜，下意识就把头探过去想看得更真切。就在那一瞬间，大姑兴奋地扬起锄头准备下一次挖掘，锋利的锄刃在空中划了道弧线，不偏不倚，猛地砍在了我凑过去的脸上。

时间好像停滞了。先是感到一阵麻木，随即，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听见大姑惊恐的尖叫，看见她煞白的脸。血，不停地流，好像永远也止不住，浸湿了我的衣襟，也滴落在刚翻开的、带着腥味的泥土上。那疼痛，与其说是锐利，不如说是一种深沉的、闷闷的灼热，仿佛土地用它自己的方式，给我盖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如今，脸上这道淡淡的疤痕，便是那个下午留下的永恒记忆。它告诉我，快乐与伤痛，有时仅仅隔着一道锄刃的距离。

比起捡麦穗和溜地瓜，掰玉米是另一种煎熬。玉米叶子像一把把粗糙的锯子，在手臂和脸上划出细密的红痕，被汗水一浸，又痒又痛。双手要不停地掰扯那紧紧包裹着玉米棒的叶子，直到指尖发麻，掌心被磨得失去血色，泛着一种疲惫的白。太阳毫不留情，把人晒得像从煤堆里捞出来，汗水汇成小溪，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浑身黏腻不堪。那种滋味，是好难耐的，心里有无数的委屈和烦躁，想扔下篮子跑到树荫下去。

可是，不能。你知道这片土地是一家人的指望，你知道这劳作是命里该有的功课。于是，只能无奈地坚持，咬着牙，把一个个沉甸甸的玉米扔进筐里。那份无奈，是童年里最早懂得的生活重量。

如今回想，那些岁月，就像一盘滋味复杂的杂拌。有西瓜入口时极致的甜，也有锄头落下时刺骨的痛；有收获时短暂的欢欣，更有劳作中漫长的忍耐。汗水和鲜血，最终都渗进了脚下的土地，而土地，也用它特有的方式——无论是甜美的瓜瓤，还是坚硬的玉米，抑或是一道永恒的疤痕——塑造了今天的我。那份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坚韧，或许，是那段心酸与快乐交织的童年，给予我最厚重的一份礼物。

　　 当年捡麦子的农村娃，现在已经是一家健康养生大公司旗下的一名店长。